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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處躲藏

   來源:古今學識館    閱讀: 5.02K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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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櫃檯後面那個臉上妝化得很濃穿綠制服的姑娘手裡接過一疊人民幣裝進口袋,然後出了郵局的大門。眯起眼看看天上的太陽,吐掉口香糖,騎上車進了校園。
  “這是你的五十,欠你半個月了不好意思。”
  “這話說的,咱倆誰跟誰?晚上我請你喝酒。”
  “行。”我答應著。


  我自己發現不對勁時,好象是進大學快一年時。走在大街上,有個男人攔住我問我師傅要不要茶葉?這時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男孩子了。
  那時我二十歲,在杭州的一所大學唸書。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在他人引導下昂然前行的男孩子,社會給我的新的角色已經是一個成人了。這個發現真令我自己激動萬分,我跟兜售茶葉的男人說不我不要茶葉。
  隨之而來的鋪天蓋地的自由淹沒了我,讓我找不到哪兒是我的方向,不知道幹什麼才好。

  我認識許小燕是在軍訓的時候。那年夏天特別熱,整天的操練、瞄靶、內務,搞得人疲憊不堪;常常是回寢室把步槍一丟便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了。從部隊來的教官是與我校軍民共建單位南京軍區第一集團軍的官兵,大多是老兵,軍校出身的肩膀上有星的軍官並不多。兵油子們擔任我們學生軍的排長,領著我們一幫子學生胡鬧。
  有空便喝酒,抽菸打撲克。一個排長甚至吹緊急集合哨拉一個排出去砸校門口老百姓的西瓜攤,只因為他買瓜時老鄉沒給足秤。現在想來我的許多壞習慣都是那時培養薰陶的,後悔不迭。
  軍訓過半時,在一次會餐上我認識了許小燕。幾次談話都很投機,她便隔三差五地來找我聊,我也去找她。我們還經常換上便服偷偷從暫充軍營的校內溜出去,騎車到蘇堤或者學校邊上的植物園裡,坐在草地上漫無邊際地海聊,一聊就坐一個通宵。細節現在記不清了,也忘了我們到底談些什麼。只記得一個月色清朗的夜裡,她的眼睛在西湖湖面上倒映的月光裡閃爍這麼一個意象。燕子長得很清秀很漂亮,有一頭如水的長髮,
  那情景現在想來仍讓人心動。
  當時,在我吻她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就是戀愛吧。
  後來,軍訓結束了。又是日復一日的上課、作業、實驗、考試,以及大量的空親時間。大學校園是個在雜燴,在這裡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人,教師學生研究人員校工,沸沸揚揚一萬多人一鍋粥,各路精英薈萃包羅永珍。從學生官僚,學生商人,到學生科學家以及學生娼妓,應有盡有千姿百態不一而足。我和好幾個同學愛足球,愛音樂,也愛喝酒,於是交了許多朋友,大家喝酒抽菸侃大山,興致上來時寫幾個歌譜上簡單的和絃抱著吉它奏幾曲或者放開嗓子高歌。常在一塊兒玩。張明、楊軍、汪曉濤都是那段時間結交下的,友誼保持了很多年。
  百無聊賴時,我們也幹一些校方禁止的事,打麻將,玩二十一點,賭幾塊菜票而且樂此不疲。早上起來喝瓶酸奶,到收發室拿報紙看《參考訊息》,瞭解一下外電對我黨新動向的評價,飛機失事以及美伊衝突的最新發展,然後便要吃中飯了。吃過飯泡了茶點了煙,等人來得差不多了便鎖門鋪毯子坐下來開四人黨小組會議,一直打到半夜熄燈。燕子看不慣我這樣做。她是個有上進心的女孩子,從中學上來學習一直刻苦,拿獎學金評三好,一直是好學生。她勸了我幾次,我總半開玩笑地說“難道茫茫世界,除了學習成績好以外別無他求?從國小到中學我這麼認為過,我想當時你也是的對麼?”
  “對的。”她講。
  “可我現在不這麼看了。”每次我都拒絕她的勸告。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也許僅僅為了表現出對自身過去及環境的反叛,並且刻意地追求這一點。而實際上,我都什麼也沒有得到。
  這真讓我悲哀。



  屋子裡每個人都吸著恆大西湖黃果樹之類劣質香菸,煙霧瀰漫。
  我面前的桌子上堆著十來塊菜票,是下午羸的。正碼好牌,忽然有人輕輕敲門,我們四個齊住了手,面面相覷,是學校查賭?楊軍給在一邊看牌觀戰的小明丟了個眼色,小明喊:“誰呀?”
  “是我,易兵在麼?”
  我聽出來是小燕,說,“小明你去開一下,是燕子。”
  大夥鬆了口氣,接著拿牌。四、四、四、跳張。燕子進來坐到我身邊,和大家打個招呼,便一句話不說地看我們打牌。
  “紅中。”楊軍快速打出風張。
  “小雞”我的上家汪曉濤打了個一條。
  “吃,東風。”我亮出手裡的二、三條。
  “這種牌都吃,真沒意思。”小明在邊上評論。
  “東風碰!別動別動。”
  “喂,我說燕子,我們打了這麼長時間,早餓壞了,你給咱買點夜宵吧。八萬。不會打打八萬。”汪曉濤笑呵呵地討吃的。
  “行啊,你想吃點什麼?”燕子很爽快地說。我一直喜歡燕子的這個脾氣,從不忸怩作態,跟大夥在一起時很給我撐臉。
  “蹄胖。”曉濤很認真地要求。
  “我不吃肉,我是回民。穆斯林。”小明說。
  “你是回民?那我是哥薩克人了,只吃肉。八筒。提一提褲子莊家上聽了,小心啊。”老楊說。
  “啥都行,填肚子。都是勞動人民出身,不挑食。五條。”我下家是外系的一個麻迷,這會兒也想蹭一頓。
  “慢,五條慢。捉你勞動人民的五條。強行上三饒。”楊軍把牌推倒,理清了讓我們檢查。
  大家把牌一推,稀里嘩啦搓一陣,又開始逐段砌長城。
  “來,你替我槍幾把,我去買吃的。”我站起身對小明說,然後轉頭拉起燕子。
  我倆拿了飯盒出來。天早黑了,我已不歇氣地幹六七個小時。
  因為是晚自習時間,校園裡人跡寥寥,路燈泛著昏黃的光照著路,遠遠有幾個小吃攤有紅紅的爐火,冒著熱氣。一對戴眼睛的情人穿得厚厚的揹著書包走過我們身邊,
  “我們高數老師真凶……”那女的對男的說著。
  “我說,”燕子有些怯怯地開口,“你真不能不打嗎?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沒說話,邊走邊掏出煙點上,煙吸進肺裡一陣咳嗽嗆出來。近來氣管出了毛病,抽菸太多。
  “你的每天不是打麻將就是喝酒,你什麼事也不看也不幹,這樣下去行麼?”她又
  老生常談地跟我講道理。
  “買十五個油餅。”我說。然後站在攤邊上一個個地數,裝進帶來的飯盆裡,我和她各拿了兩盆。我們往回走。
  “我告訴過你,你別他媽的跟我提那些所謂的牛人,想起那些人裝模作樣的樣子我直犯惡心。我也不想再拼了命地學習就象當初在中學嚮往大學一樣,嚮往自己有一個好的成績。這些都一去不復返了,我不想帶著剎不住車的學生學習慣性,本能地在大學裡啃書本。”

“那麼告訴我你到底想幹什麼呢?”
  一時我心裡很虛,“我也不知道。”我承認。“可有一點可以肯定,我這輩子不可能以搞學問為生的。也許就這樣混到畢業,拿了文憑回家找個單位掙錢,買房子娶妻子生子。”想到我自己一無所知的前途,我不禁有些心酸地灰心了。大道理誰都會講,要樹立目標要奮發進取要做個成功的人,可這個社會能給你的和你所希望得到的之間常常有太多的差距了。“也許我就這樣邊畢業證也拿不到了。
  沒辦法,有勞動人民的劣根性在,成不了知識分子了。”我勉強對她笑。然後我倆都沒有了話。走到寢室,他們仍在酣戰,分食了我倆帶去的油餅,馬不停蹄。我又上桌替下了小明。燕子在邊上看了一會兒,跟汪曉濤,小明他們又開了幾句玩笑,吃了個餅,就回去了。
  我沒有起身送她。



  解放路上熙熙攘攘,永遠是擁擠的人流和車流。快過元旦,每個商店都年底清倉大減價來招徠顧客,一派節日氣氛。
  我騎車在市裡閒逛。在杭州百貨大樓前有幾個姑娘在推銷一種美國的巧克力豆,硬塞給路人品嚐,我也嚐了幾顆。老外的東西味道怪,吃了幾顆我便把剩下的扔了,買了串豆腐在街上旁若無人地嚼。我還是喜歡中國的,特別是食品。一群人圍著摸彩,我湊過去看熱鬧,終於忍不住掏了兩塊錢,結果一下就中了個四等獎,是一本新年掛曆。我挺高興。
  我告訴售貨員我要買幾個半斤的二踢腳,她說半斤的那種受了潮可能響不了,建議我買三兩的,或一千響的掛鞭。我說我一定要半斤的不管它響不響,只要勁大,過年圖熱鬧。
  街上人多,老頭老太太穿著大衣戴著紅箍幫著民警維持秩序。
  我闖紅燈,他硬要罰我兩塊錢,我被逼無奈,交了罰款,罵罵咧咧地回校了。



  緊接著是春天。
  晚飯後,我捧著茶缸在寢室裡看我們那架破電視,燕子走進來,等房間裡只剩下我和她倆人時,她說,“我有話跟你說,你把音量關小點。”
  電視裡是一個蒙古族打扮的人在唱民族大團結的歌。歌聲嘹亮,只是畫面有重影。我伸手關小了音量,順便換了個臺,是個瘦得象個妖精似的穿白大褂的人,好象是在談如何健身長壽的。
  “什麼事?”我隨口問她,認真地聽醫生講著。
  “你和從前不一樣了,易兵。如果你以前告訴我你不喜歡學習只想等個畢業,或許我可以想象。可是現在,你是在為自己的放縱找藉口,你是在故意表現你卑劣的一面。是不是這樣?”
  “別那樣饒舌,這不是你,有什麼話直說,”我的思路從電視收回到現實中,忽然發現我一直害怕的那個時刻可能就要來了,“是的,我一無所成,無論父母、老師還是那些正派上進的同學都認為我一無是處自甘墮落無可救藥。我一直希望有人懂得我,一直希望你理解我,就象我現在知道你一樣我的燕子。我知道你要的是你男朋友的成功和引人矚目,可你知道我麼?現在你也要和他們一樣向我提同樣的要求了,”我一陣心酸,接著道,“我可以想象得到你會說些什麼。我是你的話,我會說自己喜歡製造一件美好的東西,然後親手把它打碎就象一件瓷器。”
  “你別這樣說。”她在我面前低下頭。
  “我告訴你燕子,我希望有挽回的機會,雖然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從何下手,可是,”我沉浸在憐憫自己的悲劇氣氛裡,“可是我自己也不希望自己這麼過下去。”我的眼睛模糊了。
  燕子走過來坐到我身邊,雙手握住我的手“別這樣,你別這樣。
我僅僅想我們是不是該給彼此一個機會,各自做一些事情。每個人的路要自己來走。你應該去試試看。”
  我接下去聽不清她又講了些什麼,平心而論,她講得不錯,只是我受不了。我一手捂著頭支在桌上,只感覺到她一邊說一邊摩挲著我的手。不知多久以後她說她要回去了。我回過神來,我想這一切可能都是必然的,我自作自受。於是也就不想霍然變色破壞她營造的和諧分手的氣氛,勉強送她回宿舍。我是不是很軟弱?一點大丈夫的氣概也沒有。我們的賭桌,直到有一天被抓住了才散。那次我們大白天開著門放肆在打牌,鋪導員出其不意地進來,我們手裡捏著牌被活逮。半個月後,系裡通知欄貼出了我們幾個的處分通告。



  大學裡如果來想拿獎學金只想每門都及格過關,說實話這日子是好混。時間也就變得很快。咱這百年老校,到處有一排排修長漂亮的法國梧桐。夏天濃廕庇日,秋天落葉金黃,等過了冬天一場大雪,樹們又澱出新芽時,我才有時間概念似的發現——又是春季了。

  我們朋友幾個仍在一塊兒玩。由於校辦的足球盃賽要開始了,我們幾個便開始早起鍛鍊練球、跑步、拉人踢比賽。都是鐵桿球迷,又喜歡以身作則,對足球更是滿腔的熱愛。

  我是守門員,曉濤是右邊衛,小明是清道夫。我在燕子離去後脾氣特壞,常常一丟球就罵他倆,象根木樁杵在那兒不會補位光會擋我視線真他媽笨蛋!他們也不答話。有時罵急了眼,他們跟我對罵,球一開出來,便都住了嘴拼了命去搶斷了。輸了球紅了眼時,便找碴跟別人幹架,漸漸也有人知道校裡有這麼一幫球棍。
  春天的傍晚天氣怡人。我們一幫人一塊兒往校外逛,邊走邊吸菸,有句沒句地開玩笑。已近黃錯的路上走著好些上晚自習的學生,使我們幾個看起來象校外進來的不務正業的痞子,其實我們剛乾完一張一號圖紙的設計,計算得頭昏半天,今天踢了球洗澡吃飯,才渾身舒暢地出來逛。我們邊埋走邊無聊地和路上單身的女孩打趣搭訕,她們不理我們,揹著書包很快地走開,我們哈哈地笑。前面有個姑娘穿著黑紅相間的外套高跟鞋,嫋嫋婷婷地走,我們跟上去在她背後不遠隨著她的步伐喊齊步走的口令。

  “一二一!”我們笑著喊,“立定!”

  那姑娘果然站住回過身來象看小流氓似的看我們。她二十多歲,象是研究生。
   “你們覺得這樣有意思麼?不要這樣。”她搖著頭和顏悅色地開導小流氓。
  “你以為我們喜歡這樣做嗎?不。”我反問她,然後搖著頭越過她走了。
  晚上躺在床上看書,金黃的檯燈光讓我感到溫暖。我翻著一本徐志摩的傳記。顧永棣寫道:“志摩把愛情看得極為重要,把愛情的成功當作生命成功的標誌。”我慨然掩卷。我也是個重感情的人。可是到了現在又有哪個情懷肯來傾聽我的心聲,與我同歡樂共傷悲?

  我放下書,關了燈睡覺。在黑暗裡自嘲地笑。



  後來開始下雨,就是江南一帶春夏之交時常下的那種很細很密的雨。總是雨,悉得人沒處去,再這樣雨下去,江淮堤壩又堪憂。

我們每天憋在寢室裡,下了課就打橋牌侃大山,討論國家大事,辯論三峽工程以及美國的火星探測,或者就喝醉了灑上床挺屍睡到天亮。
  那天我在隔壁寢室和小明聯手打當時特別流行的電子遊戲《魂鬥羅》,正來勁時,有人敲了幾下。
  “你倒是推呀,用勁!”小明手裡按鈕兀自不停,雙眼緊盯熒光屏。
  那人推門進來,是個女孩。她問坐在那兒抽菸神侃的一堆人,是不是在教九撿了把雨傘,那些天老下雨,大約問的就是雨傘。對上雨傘。曉濤站起來說對呀你的傘是什麼顏色?她說是褐色的花雨傘。於是曉濤翻了一陣鄱出一把說是這把吧?拿去吧!女孩走過去說對就是這把真謝你了。我這時才看清了她,現在只記得當時的感覺是被震撼了。
  記憶裡的她有一張白淨勻稱的臉和嬌小的身材以及中國人裡少見的挺直秀氣的鼻樑。反正當時我的手停住了,小明在邊上罵你他媽怎麼不動了你把我拖死了!我沒理他。那女孩接過傘就走了。我回過神來問胖子有沒有問她姓名地址胖子說是忘了然後回頭接著跟人侃。我嘟嘟囔囔在那兒罵他蠢。小明說怎麼了,你又打什麼鬼主意了?易兵同志您貴姓啊?這姑娘是良民,保不定是哪個研究生的老婆要託福要伴讀去美利堅去加拿大你算什麼玩意兒?
  整個一老流氓。行了行了,不玩不去別在這兒礙事。說著推我出來,馬上有人接我的手玩,槍聲不斷,熒光屏上不斷有人中彈倒地,噠噠噠……
  後面幾天,我總想起她。甭說他們,我都覺著自己怎麼了讓個小女孩兒把魂勾走了。我不該這樣的。
  幾周後的一箇中午吃飽了從四食堂的快餐廳出來,我忽然看到她一個人走在下課的路上,行色匆匆。我追上去,喊她。“嗨!”她轉頭找喊叫的人,腳步沒停,我和她並排走,說,“同學,你有沒有丟
過一把雨傘?”
  “什麼?”
  “雨傘。”我用手比劃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手勢。
  “噢,有過。不過幾個禮拜前已經找到了。”她停下腳步。
  “我知道。我看到了。那天你來取傘我就在邊上,我看到你了。”
  我不容她有時間插嘴問什麼便馬上接著講,“我坦率地講,我對你印象特好,很想跟你認識一下。真的,這幾星期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找到了。我叫易兵,建工八九的,你願意認識一下嗎?”
  我喘著氣,她呆在那兒看著我,好象有些不知所措。
  “我叫吳傑,能源九0的。”她笑笑說了句。我頓時鬆了口氣,然後她好象問我要了信箱的號碼說是先寫寫信什麼的。最後她說在吃飯去,要不菜要賣完了。
  “再見!”她又匆匆地走了。

  “吳傑,”我手託著腮,啜著啤酒,看著坐在我對面的她,“你想想聽聽我的過去麼?”
  “當然想啊。”葡萄園咖啡屋暗紅的燈光映在她臉上,平添了幾分朦朧和嫵媚。
  “以前,我是個靦腆害羞的男孩,自我感覺良好,還不象現在這樣恬不知恥自以為是。你別笑,這是真的。進大學以後,也患了一陣子流行的青春抑鬱症,整天編幻想故事寫傷感詩。後來,別人都走出來了,學習的學習,入黨的入黨,我呢,小兒麻痺,急性肝炎轉慢性了。到現在還落著這病根。想起來真是苦,滿眼都是淚啊!”
  我抬手作拭淚狀。
  吳傑拿起桌上紙巾,笑說:“來我替你擦擦。”
  “謝謝你。”我捉住她的手。
  “你盼著長大,盼著成熟好先從枝條上落下來是麼?”她笑問,把手抽回去。
  “不。我的病是我到現在還是個理想主義者。我期望有個生活變得美滿的轉機並且我也一直在等。我的希望並不輝煌,只是想安安靜靜地過日子不招誰也不惹誰,可別誰都來要求我有上進心,就好象不去拼命不去掙扎不去扼住命運的喉嚨就是自甘墮落自我放縱一樣。我的希望樸素麼?”
  “樸素。”
  “可是我總聽別人對我講別介易兵,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我笑吟吟地看著她,“是這樣的麼?吳傑?”
  她低下頭玩手裡的杯子,臉上的笑淡了,燈光下的清啤變成褚紅色。
  “我不知道。”

  也許是潛意識作怪,我總是帶她到蘇堤,到植物園,她坐在草地上,而我枕著她的腿。就象以前和燕子一樣。
  “我和你以前的女朋友比誰漂亮?誰對你好?”她問我。
  “你漂亮。你對我好。”我說。
  “她也這麼問你,你怎麼答?”她笑問。
  “我會說,你漂亮,你對我好。”我說。
  “你到底是說誰好?”她不依不饒。
  “既然你逼我說”我笑答,“那我告訴你,無論我面對著誰說,我都是這句話。”



  夏天來了,天又熱起來,每天都是豔陽中天令人不敢正視。我們均投身於自己熱愛的足球賽事中。分組,小組迴圈力求出線。一場接一場的惡仗,每次下場均傷員累累。吳傑總是替我擔心,讓我們踢的時候小心。我安慰她沒事的。男孩子踢球就是這樣不要命的,別怕。我那時全部心思都撲在足球上。贏了球我們就興高烈地去喝酒慶賀一醉方休,輸了我們也去喝,垂頭喪氣發誓下次要扳回來。
  我因此而抽不出很多時間來陪吳傑,老楊告訴我她每場比賽都來看,有時一個人來看完又一個人走了。
  後來眼看出線進前八強的機會千鈞一髮大家都很急,踢球象拼命。一次楊軍從左邊帶球下底,正要傳中,對方後衛掄起一腳踹他肚子上,他痛得倒在地上起不來。我們衝上去要抓住那小子打。老楊捂著腹部抬起來攔住我們說別打架,踢完比賽,別誤了出線。
  然後又帶傷在場上奔跑。
  可我們還是沒能出線,輸在淨勝球上。
  大家心裡都特窩火,晚上球隊到餐廳去喝酒。七八個男孩,還有兩三個女孩陪著,吳傑也在。大夥都沒什麼話,偶而一兩句也是強作歡顏,大都自斟自飲。吳傑在邊上看著我一杯接著一杯地灌,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她攔住我,接過我手裡的杯子,一口氣喝下去,嗆出了淚。
  我心裡一片茫然,輸球帶來的是再一次的空虛和失敗感。我抓住吳傑的手,把她拉過來對她說:“你不要離開我,幫我一把。”她任由我握著,垂下眼瞼不說話。
  這時下午跟我們爭出線權的那個隊也進來喝酒,說說笑笑的樣子。踢傷老楊的那個後衛帶著女友進來,看了這邊一眼,轉頭跟她說了句什麼,兩人笑起來。我感到熱血上湧,站了起來。小明已經先走了過去,走到那人面前,二話不說,一瓶子幹在他腦袋上。
  我看見血從他臉上流下來,滴在地板上。然後的事很亂,只記得兩方全上了,大幹了一場。起初吳傑還用力拉住我不讓我過去,我一急,發狠道,“關你屁事,滾開!”掙開她抓起酒瓶就衝過去。想起來那場架打得很痛快,那個後衛好象後來頭上縫了十七針,當時是滿臉的血,濺了我們一身。最後小明終於被拘留了十五天。當夜我們打完就跑了。

到另一個酒店買了酒邊走邊喝,一路大呼小叫,唱著崔健和黑豹的歌。我醉了,吐在路上,弟兄們也一個個歪歪斜斜走不直線,到處血紅著眼睛找路人尋釁。好象只有吳傑一個人還清醒些,她扶我們回寢室,把小明曉濤他們安頓好,再過來用涼水幫我擦臉,端水給我喝。寢室裡早熄了燈,只有誰的收音機還開著,“文廣”的谷勇華還在播著說不出名的老情歌,纏綿得讓人心痛。對面樓裡透過來的慘白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臉色蒼白。我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對她也是對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講的是什麼內容,只見她不住地點著頭應著我。後來我看見她坐在我床邊上垂著頭流淚,我心裡一陣難過說,來,我替你擦擦,別哭。她搖搖頭止住淚水,鎖緊眉端詳我,我問她幹什麼她搖頭什麼話也不說。
  她俯下身把淚溼的臉貼在我頰上,我感到一陣涼意,眼皮沉重。我想使自己不要睡著,我還有話說我還有話說吳傑你今晚不要走了。陪我。她點點頭,在我身邊躺下來,輕輕地靠在我身上。然後,我就放心地睡著了。
  我醒過來,口渴得火炙一般。天還沒亮,吳傑不知何時已經走了,窗外透進的路燈光下,一杯水在我床前的桌上,我端起它咕咚咕咚全喝下去,倒在床上又睡著了。第二天我昏沉沉起來,發現已是下午。身上酒氣沖天。我於是去衝了個涼水澡,吃了幾塊西瓜,稍微舒服了些。頭象被鋸開了一樣痛,又吞了兩片阿斯匹林。呆呆地在寢室坐到黃昏時,門衛來喊易兵電話。是吳傑的。我對她說你怎麼樣沒事吧?晚上我有話跟你講。她說好的沒事,也有話對我講。
  我和她騎車從麴院風荷上蘇堤。夏夜的風迎面吹來,將她的裙吹貼在身上,她的身材很好看,頭髮在身後飄揚。我的心很亂。
  我們坐下來,她在我懷裡,倆人話都不多。天漸漸全暗了,草叢有不知名的蟲在叫,風吹走了蚊子,也帶來了湖面上的溼氣。湖裡不時有魚跳上來又撲通一聲落到水裡。
  沉默很久以後她開口說道:
  “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吧。”
  我沒說話,掏出煙點上,深深地吸一口,再吸時我又咳嗽了,咳得很厲害。
  “少抽點菸,你身體並不好。”她靠過來給我敲背。
  湖邊風漸小了,潮氣湧上來又悶又熱,讓人感到渾身粘乎乎的難受。杭州的夏天就是這樣。頭痛起來,昨夜的酒還沒全醒。我抬起頭看她,我有很多話要講,太多了,真不知從什麼地方講起。
  “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你,我以前看過你在校刊上的小說,對你有個印象。”她慢慢地說,“有人勸過我不要和你以及你們那些人來往。我開始也擔心,後來我看出來你們其實挺好,對人很真誠。我因而相信你。”她的淚在眼眶裡盈滿,漸順著臉滑下來,
  “所以我想當面跟你談,我想你可以理解我的。這幾個月來你給我的真情,我真不知道怎樣才能報答。我只求你原諒我,別在乎我……”
  “你要走?”
  “是的。”
  “你不喜歡我?”
  “不。”
  “喜歡我?”
  “是的。”
  “我們不合適?”
  “……”
  “你一定要走麼?”
  “我幫不了你易兵。”她抬頭睜大淚眼看著我,“我知道你對我好,很真。可是,光有真誠實在是不夠的。原諒我這麼做。”
  我看著她,感到我一直想講的一切也許永遠步可能由眼前這個可愛的姑娘來聽了。來不及了。我實在搞不清為什麼人們總是這樣的重視功利和成就,總要做個成功的人被大家所承認,而且當我希望並且以為找到了我的同道者時,她又要委婉溫和地表示是我錯了!
  為什麼會是這樣?忽然一陣痛楚從我的腹部湧上來,悶在胸口。我的眼睛模糊起來。我吸著鼻子,把淚水強壓下去。
  過了很久,她撿起我的手,伸臂把我拉向她。我擁抱她吻她的脣,可是再沒有以前的感覺,顯得這樣的牽強和不真實。我鬆開她。閉眼躺到長椅上,不由想起了那把褐色的雨傘,她推門進來的一霎,啤酒瓶砸碎在別人的頭上,她蒼白的臉,我感到自己忍不住了。我揮手讓她走,她遲疑了一下。我聽見她起身推車,騎上,走了。
  等周圍又恢復了寧靜,我的淚掉了下來,天空裡的星星變得一片模糊。我哭出聲來。似乎已經並不僅僅是為了吳傑的離去。我感到的是我自己的無力與虛弱,我什麼也做不成什麼也幹不了。我能做的僅僅是把悶在胸口的痛苦發洩在淚水中。
  周圍風停了,起淡霧了。很潮。自行車的坐墊上溼漉漉的。我一個人騎上車沿湖邊轉,在一個通宵營業的小店裡買了兩包杭州香菸和一瓶五十四度的“一滴香”白酒。靠在湖濱的一條長椅上開始一個人狠抽猛喝,直到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車輪一樣轉個不停。

  第二天我從長椅上醒過來天已大亮,晴朗的藍色的天空透明得象這湖水一樣可愛。晨風裡,我哆嗦著站起來,噁心得很又吐不出來。湖濱公園很熱鬧,老頭老太太一對對在音樂裡翩翩起舞,練氣功,樹叢裡刀光劍影。我打著冷戰,把自行車鎖了,擠上早班的公交車,吊在橫杆上晃。捱到學校,進了寢室的門,看得見我的床時,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別緊張,大家在等你易兵。”經理對我說“去吧,你應該相信自己,沒有人比你演奏得更好。”

  我脖子上掛著吉它焦急得滿頭大汗,“你聽我說我不會彈吉它,你搞錯了我根本上不了臺。”這時吳傑從邊上過來,白色的裙裾烏黑的頭髮閃爍的眸子,她微笑著過來掏出紙巾替我擦額頭上和汗,“別怕,易兵。我在這兒陪你,你放心去吧。”她伸手撫摸我的臉。

  我定定地看她。我走上前臺,聚光燈打在身上,感到很熱,臺下沸沸揚揚成千上萬的人。我是主音吉它,邊上還有幾個鼓手鍵盤手什麼的,當我奏出第一個和絃時,臺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喊聲——
  “不是他!他是冒充的,把他趕走!”“打死他!”“別讓他跑了!”
  我扔下吉它扭頭就跑,人們蜂擁追來。我跑得氣喘吁吁,一回頭,看見吳傑領著他們追我,眼裡冒著凶光。我目瞪口呆地站住了。
  拳頭雨點般落在我身上……

  我睜開眼睛,看到雪白的牆壁。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裡,胳膊上打著吊針。曉濤在邊上守著我。見我醒了,他特高興,馬上跑去找來老楊他們。大家都說易兵你小子總算沒事了,你高燒發了一天多,人都急壞了。現在好了沒事了。我想坐起來,可使不上勁。
  胖子和楊軍他們把我架起來,墊上枕頭,我坐著聽他們談。小明進了局子,一個人全頂了下來,估計這次不好辦了。胖子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踢球不喝酒,我問他這是第幾次戒菸?他們笑,我也虛弱地笑,渾身象被痛打一頓一樣地痛,散了架一樣。陪了我一會,曉濤他們先走,楊軍留了下來。

“易兵,你看到這些罐頭和西瓜了嗎?”他說,“許小燕來過,你沒醒。是她買的。”
  “是麼?她心眼可真好。”我不敢再去觸動心裡的那一塊地方,我害怕自己受不了。後來我出了院,很久沒踢球,一看到煙和酒就噁心。就這麼一直窩著,直到過了暑假才緩過勁來。
  假滿返校時,燕子來約我出去,說要談談。我們於是走到學校空無一人的體育場裡。已是初秋,夜裡有些涼。
  “我知道這一年多來你過得並不舒心,楊軍跟我談過一次。”她說,她的眼睛在遠處透來的路燈光裡閃動,讓我想起軍訓時的那些個夜晚。“我想,去年春天,我做了件錯事。我求你原諒我。還有可能麼,易兵?”
  “有理由麼?”
  “這一年多,我也接觸了一些人。其中有對我挺好的,可我受不了他們那種包打天下的勁兒,那種優越感。我知道他們以後可能成功,可能更有出息,但我忘不了你,一直忘不了,每次都下意識地拿你和別人比較。是的,我不滿意你的現狀,我知道你自己也一樣。我可以等你改過來,當你自己真心想改變的時候。我只想你能給我一個機會,看彼此到底是否適合。”
  我感到有些突然。我內心本不願與她分開的,可吳傑離我而去的傷痛還在隱隱,當初分手時的一切仍歷歷在目,創口尚未癒合,我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再去冒險。“我是個懶散的人。一年多來,我一點兒也沒變。”我告訴她,“喝酒抽菸不思進取,任何人都可以把我和學痞歸為一類。改不改我自己都吃不準。況且,我還想講個現實問題,畢業將近,如果那時我仍是這樣,今天你的話還會有效麼?要知道我現在看的書是天龍八部不是託福大全。”我想我的話近乎殘酷和惡毒。
  “相信我,易兵。我在乎的不是這些……”
  “我在乎!我在乎我的感情!”我怒不可遏地打斷她。我怕自己剋制不了,我不能再拿脆弱的感情去冒一次風險。
  燕子抽泣起來,肩膀隨之晃動。看臺上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很靜。我有些心軟了,拍她的肩說天冷了我送你回去吧。她甩開我的手說她還要再呆一會兒,讓我先走。我想天還不是很晚又是在校內不會不安全的,便一個人站起來走向看臺下。快到看臺邊時,燕子忽然跑過來,我站住,她跑到我面前,淚流滿面,說:“給我打電話,如果你願意找我談談的話。”我想了想,點頭答應了她。



  早晨五點鐘,天還沒亮,我提包走出宿舍,整個學校仍在夢鄉。
  我一個人在校園裡走,滿地的落葉光禿禿的樹幹秋風蕭瑟。我跳上電車,車廂沒幾個人,售票員半睡半醒。馬路上有幾個早起晨跑的人,偶而有幾個早點鋪子亮著燈熱氣騰騰地從車窗外一閃而過。
  我蹦下電車,面前是燈火通明永遠吵吵嚷嚷的火車站巨大的身影。
  我回到家裡天色已晚,匆匆洗個澡便吃晚飯了。父母做好飯擺在桌上,我們坐下來吃飯。我告訴他們我們學校今年全面推開中期分配改革制度,供需見面雙向選擇。我回家來拿個主意,看到底去祖國的何方。父母隨和地說隨我自己定,不過他們老了希望有人在身邊照料。我說我明白您的意思。然後他們又談廠裡的新聞。我在這個石化廠長大,對這個幾萬人的大企業每個角落都瞭如指掌。他們說廠裡要在“八五”期間上個大專案,並非沒有發展前途,我要回來的話他們可以替我想想辦法。我沉默。
  母親忽然說她就這第一個孩子……我說我懂了。晚上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想理一下這一段時間的思緒。分配工作,燕子,前途。我坐起來,沒開燈,點了根菸坐在床上抽,看著窗外的星空閃爍發愣。也許,我的一切,我的未來,都早已註定的,不是我能夠改變的吧?
  在家的這些日子,也跑了幾個高中的同學家,他們高中畢業沒有考取大學,直接進了工廠,早就在為建設祖國苦幹了,to make ourcountry beautiful.也大都有幾個小錢。於是我就不客氣蹭飯蹭酒。
  他們見我都感慨自己完了,這輩子沒有上大學進了工廠就只認識錢了,不象你易兵你進了大學思想受洗禮高一個層次了。我笑笑不說話。我常在外面喝到深夜,然後告別同學回家。遠處,石油化工廠生產區燈火通明,工人們正通宵達旦地工作掙錢。大把把的鈔票。
  我帶著這樣的想法回到了家。



  從家裡又到學校時,已臨近畢業分配的招聘會。我走的這段時間裡,到處談論著分配單位的資訊和謠言。上海股市走出熊市,暴漲一百四十點創造了奇蹟;美國又在恫嚇伊拉克逼薩達母就範。老楊則告訴我小燕來過好幾次,見我不在,走時都很失望的樣子。老楊勸我不要過分頂真,以致於變得這樣殘酷不近人情。我對他說你是知道當時誰踹的誰吧?你是姓紅還是姓楊?他說別提這個,你不是這樣的人,你需要一個人在你身邊,我們在一塊兒混不是辦法,咱們都應該走出去。我沒話了。是呵我一直企圖騙自己,可騙不了別人。
  我拿起電話,撥通許小燕的宿舍。
  晚上我一個人在寢室裡坐著,她進門來對我笑笑,坐到我邊上。
  我玩著手中的筆,在一張白紙上亂划著,“十四屆黨代會”“西藏”“與狼共舞”“燕子我心愛的燕子”……她一直在我邊上看著我亂寫,看到這兒她抓住我的筆不讓我再寫下去。我扔了筆,抬頭看到的是她紅紅的眼圈和溼淋淋的眼神,我一下子繃不住了。我說,“我一直在企圖說服自己不要再相信你了燕子,可我失敗了。
  我忘不了你。我知道我有可能再受一次打擊,原諒我這麼直率地講,可這次我不在意了。”我不在乎,假如命中註定我還要再次被拋棄,或者命中註定我遲早要與她分開。什麼都來吧。我這麼想著,擁她入懷,我不再回顧我也不再前瞻,我只在乎現在。她和我都彼此小心翼翼,怕傷著對方。可內心總有一塊地方象潘多拉的盒子,不敢再去多想,不敢再去觸動。

十一

  十二月將近時,一個同鄉告訴我廣州的一個著名化妝品公司要在學校開招聘會。我也曾與許多人一樣嚮往南方,明知是鏡花水月,也跑去聽了一下。幾個年輕人在學校教七影視廳忙,放幻燈放錄象,把老外開的這個中國子公司吹上了天。“P&G 世界一流產品,美化您的生活。”搞得象個產品廣告會。
  末了,他們讓我們提問題。一個眼鏡女孩問他們需要什麼樣的人才,一個年輕人回答說他們強調的是人的能力和戟性,對事業的責任心以及認同感等等一大堆名詞。我在下面聽得直暈,於是我問在你們公司幹活人是不是老得特別快?大家笑。臺上的一個年輕姑娘笑問,你們看我老麼?下面有人說老,於是大笑。這姑娘笑笑說她真誠希望每個人都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作出正確的決定。


  我感到原來一下鬱悶在胸口的一團東西變成了烈火,它燒烤著我,使我漸漸融化,從頭,身體,四肢都慢慢塌陷變形,落在地上化成了一灘。我害怕了,想抬起自己的胳膊,可融化了的手臂使不上一點勁;我想喊叫,叫人來救我,我張大了嘴可是發不出聲音,我焦急萬分。終於我聽到自己大喊一聲,然後我醒了過來。
  窗外仍是漆黑的夜,我坐起來點了根菸,剛才的夢我嚇出了一身汗。
  我終於知道自己內心還是有一團火的。我有渴望,我渴望有個美好的結局一段美好的機緣;我並不是什麼也不想並不是一團死寂。我忽然發現這三年多來,我一點也沒有變。我並不瞭解自己,我在隱瞞自己,欺騙自己不要去理會現實。我是在躺藏。
  可到了今天,我仍必須面對我的老問題,我曾經試圖用消磨時光來回避它;曾經試圖用感情用戀愛來掩蓋它;也曾經試圖矇騙自己,曾經試圖改變自己,可到了最後,我發現自己還是回到了老地方,還是走在了老路上。
  我到底該怎麼做,從哪兒開始?
  我只有面對面看著它。看著我的問題。我無處躲藏。

十二

  幾千人的浙江體育館旗幟飄揚一片沸騰。在煙霧瀰漫的舞臺上,燈光照耀下的崔健和他的樂隊在跺著腳嘶聲吼叫。幾千名觀眾站著叫著,聲音震耳欲聾。“我不願離開我不願存在我不願活得過分的實實在在,我想要離開我想要存在我想要死去之後從頭再來!”
  崔健穿著他那件沒有領章的老式軍裝在千人的伴和下唱出這撕心裂肺的幾句,再唱一遍,又重複,再唱下去,一直到全場每個人的嗓音嘶啞,兩耳轟鳴。崔健用一條紅布蒙上自己的雙眼,全場亮起紅色的燈光,看臺上無數只打火機的火苗跳動,象無數隻手舉著的閃爍星空。當木吉它那熟悉的旋律響起,我邊上的幾個姑娘流下了熱淚。他唱道,“那天是你用一塊紅布,矇住我雙眼也矇住了天……”
  彈鍵盤的臧天朔揮舞起拳頭,我閉上變得酸澀的眼,和大家一起跟著他唱:“我看不見你也看不見路……”
  已近半夜的體育場路漸漸人車稀少。剛下了雨,路面在桔黃的鈉燈光下延伸開去,溼得發黑。路上全是被風雨打落的殘枝和落葉。
  偶而有輛計程車從我倆身邊過去,留下紅紅的尾燈。仍有風,我們裹緊衣服,走著。

(全文完,謝謝觀賞!八年過去,也許現在的大學不是這樣了。但這些就是我的大學生活。我懷念它們。)
1992年12月於杭州
1999年1月再於上海

無處躲藏

我從櫃檯後面那個臉上妝化得很濃穿綠制服的姑娘手裡接過一疊人民幣裝進口袋,然後出了郵局的大門。眯起眼看看天上的太陽,吐掉口香糖,騎上車進了校園。
  “這是你的五十,欠你半個月了不好意思。”
  “這話說的,咱倆誰跟誰?晚上我請你喝酒。”
  “行。”我答應著。


  我自己發現不對勁時,好象是進大學快一年時。走在大街上,有個男人攔住我問我師傅要不要茶葉?這時我突然感到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男孩子了。
  那時我二十歲,在杭州的一所大學唸書。我感到自己不再是以前那個在他人引導下昂然前行的男孩子,社會給我的新的角色已經是一個成人了。這個發現真令我自己激動萬分,我跟兜售茶葉的男人說不我不要茶葉。
  隨之而來的鋪天蓋地的自由淹沒了我,讓我找不到哪兒是我的方向,不知道幹什麼才好。

  我認識許小燕是在軍訓的時候。那年夏天特別熱,整天的操練、瞄靶、內務,搞得人疲憊不堪;常常是回寢室把步槍一丟便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了。從部隊來的教官是與我校軍民共建單位南京軍區第一集團軍的官兵,大多是老兵,軍校出身的肩膀上有星的軍官並不多。兵油子們擔任我們學生軍的排長,領著我們一幫子學生胡鬧。
  有空便喝酒,抽菸打撲克。一個排長甚至吹緊急集合哨拉一個排出去砸校門口老百姓的西瓜攤,只因為他買瓜時老鄉沒給足秤。現在想來我的許多壞習慣都是那時培養薰陶的,後悔不迭。
  軍訓過半時,在一次會餐上我認識了許小燕。幾次談話都很投機,她便隔三差五地來找我聊,我也去找她。我們還經常換上便服偷偷從暫充軍營的校內溜出去,騎車到蘇堤或者學校邊上的植物園裡,坐在草地上漫無邊際地海聊,一聊就坐一個通宵。細節現在記不清了,也忘了我們到底談些什麼。只記得一個月色清朗的夜裡,她的眼睛在西湖湖面上倒映的月光裡閃爍這麼一個意象。燕子長得很清秀很漂亮,有一頭如水的長髮,
  那情景現在想來仍讓人心動。
  當時,在我吻她的時候,我想,也許這就是戀愛吧。
  後來,軍訓結束了。又是日復一日的上課、作業、實驗、考試,以及大量的空親時間。大學校園是個在雜燴,在這裡可以見到形形色色的人,教師學生研究人員校工,沸沸揚揚一萬多人一鍋粥,各路精英薈萃包羅永珍。從學生官僚,學生商人,到學生科學家以及學生娼妓,應有盡有千姿百態不一而足。我和好幾個同學愛足球,愛音樂,也愛喝酒,於是交了許多朋友,大家喝酒抽菸侃大山,興致上來時寫幾個歌譜上簡單的和絃抱著吉它奏幾曲或者放開嗓子高歌。常在一塊兒玩。張明、楊軍、汪曉濤都是那段時間結交下的,友誼保持了很多年。
  百無聊賴時,我們也幹一些校方禁止的事,打麻將,玩二十一點,賭幾塊菜票而且樂此不疲。早上起來喝瓶酸奶,到收發室拿報紙看《參考訊息》,瞭解一下外電對我黨新動向的評價,飛機失事以及美伊衝突的最新發展,然後便要吃中飯了。吃過飯泡了茶點了煙,等人來得差不多了便鎖門鋪毯子坐下來開四人黨小組會議,一直打到半夜熄燈。燕子看不慣我這樣做。她是個有上進心的女孩子,從中學上來學習一直刻苦,拿獎學金評三好,一直是好學生。她勸了我幾次,我總半開玩笑地說“難道茫茫世界,除了學習成績好以外別無他求?從國小到中學我這麼認為過,我想當時你也是的對麼?”
  “對的。”她講。
  “可我現在不這麼看了。”每次我都拒絕她的勸告。
  現在想來,那時的我也許僅僅為了表現出對自身過去及環境的反叛,並且刻意地追求這一點。而實際上,我都什麼也沒有得到。
  這真讓我悲哀。



  屋子裡每個人都吸著恆大西湖黃果樹之類劣質香菸,煙霧瀰漫。
  我面前的桌子上堆著十來塊菜票,是下午羸的。正碼好牌,忽然有人輕輕敲門,我們四個齊住了手,面面相覷,是學校查賭?楊軍給在一邊看牌觀戰的小明丟了個眼色,小明喊:“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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