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去年遊徽州
作者：何立偉
去年十月遊古徽州，同幾位要好朋友一起，駕了幾輛年，走婺源、西遞、宏村、績溪，又上黃山，歸來一腦殼是青山碧水間的白粉壁、馬頭牆、且灰磚黑瓦、雕棟畫樑，如明信片一般清雅明麗，於悠長回味裏細細把玩，醉意不淺。想起住婺源，晚上進去，四處有紅燈籠，石橋下溪水淙淙，又人聲隱隱裏，麻石路伸入我們不曉得的時間深處。坐在木樓裏喝茶，看對面樓裏的燈，揣想燈下的人家，過的是不古不今的日子，儼然不是我們的不古不今。思想起一個詞，叫“幸福指數”。肯定是我們的低，人家的高。因有笑語傳過來，陣陣是歡聲。我們在昔日狀元的家裏打牌，有八十歲的老翁在我身後助陣，吆喝起時，我中了狀元，連贏數把。真是風水福地。
西遞出來去宏村，忽然間落了雨，一地津溼，多少屋瓦煙雨中。我朋友中有玩攝影的，拿起相機就拍照。那綠水繞着村子，繞出了畫意詩情。隨便拍幾張，也是如國畫一般，水墨淋漓，得了朦朧之美，有繾綣的意境。放眼望去，遠山近山，迷濛之中是青綠迢迢，那也是幾千年不變的顏色，古人看它是如此，今人看它亦如此。進到村子，四處朵傘下，是美院的學生在寫生。架起畫架，一筆一筆，欲把美色畫下來。然而美總是巧奪天工，人力又幾何？
又去績溪上莊，因要尋訪胡適故居。老巷蜿蜒，牆樑青苔，那書房還是舊模樣，只一扇窗子進來天光。想當初一位少年郎，坐在木椅上誦讀詩文，他母親只是如天下所有母親一樣，寄望兒子將來的出息，又何曾想他會出息得天下人說白話寫白話，皆與他兒子有關。牆上的胡適像，我看着是一陣感動。因斯人目光中有一派慈祥與善良。仁之大者，方有這樣的目光，照拂後人。得他學問不易，得他仁厚更難。但到上莊來的人稀少，喝水的忘了掘井的。歷史不這樣，歷史終要記住胡適，不是你想忘就忘得了的。
進到上莊一老店，好熟悉的老店，還是兒時看到過的，上木板的店鋪，木板還是編了號的，一切發出舊時的光澤，那店子是賣墨的，胡開文的墨，老字號，我念小學時寫過這種墨，是松煙的，一截，磨了一兩年。磨得釅，寫出來的字便黑得發亮。如今我買來不是寫字，是用作紀念。紀念誰？紀念胡開文字號，還是紀念我的童年時光？或許看到它，會想起中國的書法，墨色淋漓間，是筆走龍蛇，如歌飛起。好字畫我們稱之爲“墨寶”。那裏頭學問深得很，工具卻簡單不過，就是筆同墨。但要做出好筆同好墨，又是學問。
上黃山時我們住的是山上環衛工人的宿舍，極簡陋，但也極溫暖。因那些工人跟我們煮麪，炒雞蛋，一同呷酒聊天。是看我們一時找不到食宿處，他們騰出一間房子來給我們住。窗外雨仍未歇住，到夜深，出來小解，雨聲尿聲混爲一處，成了天籟。打個冷噤，縮回到房裏，連牀夜話，只覺得人世上這樣的機會太少，不落雨，不羈旅，乃不能成就。
一山的雨聲風聲，打得窗子響、松石響、一世界響，亦覺得人在天地的中心，如兒女在母腹。
那些日子，山河美，便覺人亦是美。山河是這樣，你覺其美麗，你便也美麗。剎那一年多過去，今夜窗外有雨，於是想起去年的遊逛，此一時心情無他，也是澄澄的一派美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