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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舒清簡介

   來源:古今學識館    閱讀: 2.82W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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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

石舒清簡介

作者:石舒清[回 族]

不知始於何時,青年的我竟漠然於謀求生計,卻無緣無故地、徒勞地冥想生命與死亡一類。越想越糊塗。越糊塗越絕望。絕望成了一道厚實而不可逾越的障蔽,使我幾至窒息。我時常含淚回顧自己走過的這二十餘年,竟是那樣那樣的無聊,那樣那樣的遙遠而又漫長。

我恐懼地想:還要這樣無聊下去嗎?還要這樣漫長下去嗎?無聊而又漫長的生命多麼難以度過。這時候我便忍不住想起姨奶奶來。姨奶奶竟在這殘破無望的世上呆了九十多年,九十多年呵,三萬多個漂漂泊泊、平平淡淡的日子。

她是懷着怎樣的一種指望才活了九十多歲?

她是咀嚼着怎樣一種生之況味才活到了九十多歲?

姨奶奶是我的一個本家奶奶的姐姐,無兒無女,丈夫也早逝了,曾收養過一個女兒,就住在女婿家。後來不住了,又搬到幾個弟弟家去。姨奶奶有三個弟弟,她就輪換着去住。後來都不去住了,就搬到我三奶奶家住。

我那時上中學,也寄居在三奶奶家裏。

我與姨奶奶住一間屋子。一間小屋子。

記得那時候,我待她是不怎麼好的。那時候我活得很愉快,沒有多少煩惱,我是不願且討厭與一個老奶奶住在一起的,雖然我很膽小,一個人睡下總覺得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黑暗裏悄悄兒活動。渴望能有個伴兒,但我不怎麼歡迎姨奶奶做我的伴兒。

她太老了。

時常盤腿坐了,頭如折斷的樹枝一般,無力地垂下來。可以終日不說一句話。

我覺得很壓抑,因此常常不理會她的存在,打開收音機或者用很小的聲音唱歌,所以小,是怕大房裏聽到。我覺得與姨奶奶相比我有許多優越性。

而且有時候我還會故意佔很大一塊炕,用我的身體,我的書、墨水瓶、鋼筆一類,來排擠她。那炕原本就不大。她就睡了很小一塊兒地方,像一捆谷秸一樣緊裹着自己。

但她從不惱。

她竟挺疼我的。常常在我下晚自習前,焐好我的被;常常把我晚上拉得很亂的書,整齊於我的頭邊兒;常常變戲法兒,摸出一個果子來,說“給,吃去”;不看我則已,看時,必是慈眉善眼,必笑;常常對三奶奶說:“舍木是個好娃。”

我是個好娃?

在姨奶奶口裏說出我是個好娃,真是奇怪了。我卻不怎麼理會不怎麼認真姨奶奶對我的評價,依然如故地待她。要是三奶奶說我是個好娃,我或許會得意起來,或許會真的勉力去做一個“好娃”呢。

不知爲什麼,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優越於姨奶奶,且優越得多。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的問話,有時竟得到我充耳不聞的沉默回答,你說我是表現了自己怎樣的優越!

如今想來,不僅可笑而且可憎了,我問自己:“你優越個什麼?!”

但那時的優越方面還是比較具體的。

比如每一週禮拜六,我都要回家的,回家去與我的父母妹妹團聚。

於是每一週禮拜五的晚夕,姨奶奶必要與我說幾句總是相同的話:

“明兒是禮拜六?”

“嗯。”

“明兒回呢?”(她似乎不是問,而是一種陳述,一種憂傷的自語。)

我又嗯一聲。

“回去你們一家子就全了,你大、你媽、你、你妹妹,你們一家四口兒全了。”

我覺得這是一句廢話,所以我連那個“嗯”字也沒有了。

“回去問你大你媽好,就說我問候她們着呢。”姨奶奶不在乎誰的冷漠,兀自說。頭深深地垂着。禮拜六早上,我要回去了,她又說:“今兒回呢?”

羅嗦。

“今兒黑咧你們就全了。”

咋這麼羅嗦。

我瞅了一眼她,她也正瞅着我,那般蒼老清瘦的臉上竟鮮活着一種羨慕非常的神情。

我感到了我的優越。

“今兒黑咧我一個了。”我聽見姨奶奶咕噥着說,而我已經走出去了。

禮拜六是我最快樂最有希望的一天。

我那天要回家去,與我的父母與我的妹妹團圓呵。

因着我一段時間的不在,一家人都對我異常親熱,都與我說話,都對我說:“吃,好好兒吃。”

禮拜六的晚夕,團圓的晚夕,我幸福的晚夕。

我終於擺脫與姨奶奶在一個屋睡了。我的兩邊兒,都睡着我至親的人。我把姨奶奶的問候轉達了嗎?

不,那晚我們已經夠快樂了,沒必要再聽取誰的問候與祝福。

自然,禮拜天下午又成了我至惆悵至煩惱的時間,我要與我的一家分開了,團圓要破裂了,我又要去學校了,又要與姨奶奶一同住了。下了晚自習,自學校到三奶奶家的那一段路,回憶着昨晚的溫馨與幸福,我的臉上,悄悄地印着淚了。

一進那間小屋,我愈發惆悵起來,姨奶奶還在,依然那般無聲地坐着,依然那般低垂了頭顱。真希望有一日我進來,那地方空了,姨奶奶又搬到什麼地方去了,那該多好!

姨奶奶卻似乎正盼着我的到來,擡起頭,很高興地說:“來啦?”我說:“嗯”。

“你大你媽都見了?”

又是廢話。我沒好氣地嗯一聲。

她卻持續着她的高興,用手拍拍炕,說:“上來上來。”又說,“你大你媽好着沒?”不待我說嗯,她又說:你媽給你做了啥好吃的?”

人家愈是傷心的,愈是不願提及的,這老人竟愈是問。我說:“沒啥好吃的。”

可能是我的聲音裏有着極濃的排斥牴觸情緒,姨奶奶言猶未盡地瞅瞅我,終於垂下頭去,進入深長的沉默與思索裏。

我自然不願多說一句話。

我早早兒睡了,背對了姨奶奶,想我大、我媽、我妹妹,想昨兒晚夕。悄悄地我就流着淚了。姨奶奶就那樣靜坐着,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其實沒見姨奶奶之前,我就聽三奶奶說過姨奶奶。三奶奶那時說得很抒情,說了許多許多姨奶奶的好處。說姨奶奶是個苦命人。年青的時間好俊呢,險些兒成了一個司令的太太。說姨奶奶命薄,俊,人好。經常說,經常說。

我想這輩子若不見姨奶奶,因了三奶奶的描述,姨奶奶或許會在我的心裏美好地存在下去,因爲我那時確已對姨奶奶有個很好的印象了。在我的想像裏,姨奶奶不是個頭纏白蓋頭,緊纏了腳脖子的老婆婆,而是一個極美麗的少女;是一個穿着旗袍,打着花傘,與一個威武的軍官一同自花徑裏挽臂走來的豐腴的官太太。

可是我後來見了姨奶奶。姨奶奶的真實形象猛烈地摧毀了我塑造的形象。我怎麼也不能把這個面容清瘦,眼窩深陷,身着發了白的藍對襟衫子,戴着白蓋頭,緊束着腳脖子且弓了腰的老人與美麗的少女聯繫起來,與豐腴的官太太聯繫起來。而況自姨奶奶來了後,便再也聽不見三奶奶訴說姨奶奶美好特徵的一些話,倒是有一天隱約地聽說,姨奶奶與三奶奶不是親姊妹。

我驚訝地發現,姨奶奶竟把我當做她的一個親人,姨奶奶用注視親人的目光注視着我。

有一次我病了,躺在炕上發燒。姨奶奶艱難地行動,一次一次地將一塊熱毛巾敷在我的額上,我記得她將一個臉盆放在小凳子上,臉盆裏盛着水,水裏浸着毛巾,每每將毛巾撈出來,她都要在自己的臉上試一試,而後才置於我的額上。

夜裏,我的高燒退下去了,她極高興,似收穫了什麼難得的寶貝,一次次用冰涼的手來摸我的額,說:“涼了涼了,涼得多了。”我也有些感動,我說:“中了,姨奶奶,你上來吧。”

她就上來了,很近地坐在我身邊,很親近地瞅着我,像瞅着她自己的親兒子,像瞅着她自己的親孫子。我不知想了一些什麼,總之我有些感動。她不時仍然要來摸我的額,憂鬱地說:“還是有點燒。”又問我心上燒不。我說不。她說咋不燒呢肯定燒呢嘛。

後來夜深了時,她忽然下去了。

當時我們已經熄了燈。我以爲她要小解,輕輕說:“我把燈拉着吧奶奶?”她說:“不要拉不要拉。”

門輕微地響了一聲,她出去了。那夜裏外面颳着大風,什麼東西在房的上空嗚嗚地響,玻璃沒有釘穩,像誰凌厲的牙齒交錯地響了一般。

我爬起來,由窗上向外望了一下,一片黑暗,什麼也瞅不見。我不知姨奶奶走入黑暗的什麼地方去了。

我靜靜坐着,一時覺得很空茫。

忽然,門又輕微地響了一聲,接着是姨奶奶一聲很輕的咳嗽,走到我跟前,說:“拿上,我給你偷了兩個。”隨即有什麼東西冰涼地貼在了我的臉上。我一摸,是兩個梨。“吃上,心上就不燒了。”姨奶奶悄悄地說着就爬了上來,睡下了,我聽見她輕輕地說:“胡達呀,你饒恕者。”

我沒說什麼。我不知該說什麼。

我在黑暗裏悄悄兒吃着那兩個梨,我沒有吃出梨的味道,我記得我偷偷地哭了。

這場病以後,我對姨奶奶好了一些兒。但我對她的好,哪裏比得上她待我的好,哪裏比得上呢。我想,在我的生命裏,如果某一天遭有不測,人說:“你虧了人了。”我會接受。

我虧過人。我虧過這個無依無靠視我爲親人的老人。

姨奶奶有許多許多的清規戒律。

餅乾出現多少年了?水果糖出現多少年了?她從未吃過一塊,從未吃過一顆。

回民在飲食上原本就有所選擇與取捨,姨奶奶尤甚。這麼說吧,凡是真主所造,又未經不值得信賴的人加工過的清真食物,她才吃。所以罐頭她就不吃,機子面她就不吃,街上買來的肉她也不吃。

姨奶奶有許多“不吃”。

而且她與別人不同用一缸水。每搬到一處,她都有個要求,給她獨自準備一個缸,小缸;再備一個缸子,小缸子。

她的這一要求是她見憎於人的主要原因。“都是個穆民嘛,誰的水不淨?誰的缸不淨?”後來有些厭她的親戚如此說。

她卻極固執於是。不滿足她她就“搬家”。

我曾注意過姨奶奶的水缸,擦得很是黑亮,蓋得很是嚴實。一絲兒微塵也不得入內。水缸向上不遠的牆上,懸了一個小鐵瓷缸子,也是極淨。

姨奶奶待我挺好,挺好也不如待她的水缸好。要是我要用她的水缸,她就會說:“用大缸子去吧,這個不要動。”很決然,毫無商量的餘地。

她要是出門幹什麼,必要莊重地叮囑我:“舀水的話大缸裏舀去,碎缸裏沒水。”

果真沒水?待她出去,我偷偷揭開來看,哈,清涼涼一滿缸水,哄誰?

姨奶奶還封齋。一般的穆斯林,一年封一個月齋,姨奶奶封幾個月呢?不清楚,印象是她常封齋,常常在夜幕垂臨時走出去望天空出沒出星星?

反正她喚我起來時,已封上齋了,垂了頭坐着,面前是一個小紅桌子,小紅桌子上一隻香爐,香爐裏燃了三根兒香,已臨近尾聲了。

滿屋裏都是香味兒。

經日經月,經月經年,常常如斯,不曾間歇過哪怕一天。我那時受着唯物主義教育,對姨奶奶的那種虔敬、那種執著、那種苦修一般的行爲與思索漠然置之,我想,要是姨奶奶有我這麼點文化,有我這麼一套唯物主義常識,哪還會有那麼多清規戒律嗎?還會放了安樂不享,那樣地去做無謂的沉思與苦修嗎?

我那時很可憐姨奶奶。很爲她悲哀。如今卻輪到我爲自己悲哀了。

我悲哀於自己的無知與淺薄,再想到姨奶奶的舉止時,不禁肅然了許多,不禁悄悄兒生出敬意來。

深邃漫長的夜,一個年近九十的老人獨對清燈(確實點過一盞煤油燈的)燃起三炷長香,而後垂首靜坐,她在思索一些什麼呢?她是否真在這般寧靜的夜的靜坐裏聽到了什麼聲音或看到了什麼景象?

我後悔,我該問一問的。像姨奶奶那樣一個漫長的生命,那樣一個無依無靠的生命,要活到九十多歲,定然有其活着的根據與指望的。

不然,活着是多麼地空茫而又絕望,活着是多麼地寂寥而又無奈。

我沒想到姨奶奶竟在宗教一事上求助於我。

那是一個晚上,姨奶奶從哪裏摸出幾個蜜棗兒,給我。看我吃了,她忽然有些害羞地拿出一片兒紙,極爲珍愛地看看,又看我,欲言又止,難以啓齒的樣子。後來,終於說:“舍木,姨奶奶想麻煩麻煩你。”

我也注意那張紙了。我盯着那紙,說:“啥事兒?”

她又極珍愛地瞅瞅那紙,突兀地說:“你不要給人說。”

我不知是什麼事兒,我不由地莊重了,我莊重着點點頭。

姨奶奶有些羞赧地說:“這是點經,拱北上你爺給我寫下的,叫你給我教。”

我一驚。

我知道這是什麼。據說,嘎德忍耶門宦的精髓主要在“點香瓦”裏頭,一般情況下,這種“杜瓦”是祕而不宣的,掌門人要經過長期地考查、考驗,覺得你確實夠格了,確實能守得住了,才教給你,得這杜瓦的傳授最早者,不會低於四十歲,有的人被考查了一生,也不曾得到這一點杜瓦。

不知爲什麼,我的心有些跳。

姨奶奶到了八十多歲,纔得到了這點精髓!她有些掩飾不住地羞赧與興奮:“你不要給人說,給你三奶奶都不要說。”

我點頭。

“說了就不得了了。”我說我不說。她就讓我淨了手,然後把那片紙猶猶豫豫地交給了我。

上面是幾行漢字,寫得頗見功夫。我卻不解,因僅僅是阿文的音譯。便照着字給姨奶奶教,姨奶奶學得極認真極虔誠,像呀呀學語的嬰兒跟他的母親學第一句話一樣。我教一句,她念一句。她學得很慢,感人的是那種堅韌無比的學習精神。

後來,我煩了。

姨奶奶銳氣卻絲毫無減,說:“再教一遍就中了,再教一遍。”教罷了,要睡時,她從我手裏把那片紙討回去了,安放她的性命一般珍藏起來。

花了幾乎一個星期,我才教會了她。

她很高興,如得了一個終身圓滿的結果一樣,吐一口氣,說:“這一會我把舍木的濟得了。”

又把那片紙討回去了。

我說:“給我去吧。”

她竟怕奪似地扭了一下身軀,說:“給你?不得活了。”

又諄諄對我說:“你不要給人說,說了,胡達往死裏罪呢。”她說得那般認真。

自那以後,她常有着一種超然的寧靜與閒適;她的臉上,常有着一種收穫了的喜悅與幸福;而且,我突然發現,姨奶奶的臉上還輕籠了一抹高貴的氣質。

感謝那個禮拜五,三奶奶家清掃院子,把許多的東西都搬出來了。

就發現了一張發黃的照片,六寸左右。上面有很多很多男人女人還有娃娃。

三奶奶看了,忙拂去土塵說:“這是我們全家照,這是我。”她指着那個被一個女人抱着,還辨不出男娃女娃的小人兒說。我卻注目於站在邊兒上的一個少婦了。

那少婦二十五六模樣,身材修長而勻稱。黑白照,看不出她衣着的顏色,卻較之於彩色更悅目。她薄冰上一般站着。頭上裹一玄色手帕,極藝術,似一個剛從遙遠飛臨枝頭、輕束了翅膀小憩的喜鵲。修長的手指相扣了攏在腹下,像無聲地鎖着一些什麼。自然最動人的是她的容貌,最動人的是她的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含着輕愁與羞赧,還有一絲兒淡淡的迷朦,那樣永遠地瞅着一個位置。像一泓清冽的、流動的卻沒有聲音的秋水。我肯定,除卻有關的人,無論誰看這張照片,都會一眼發現這個少婦,都會因她的存在而忽略掉其他那麼多人的存在。

我用襟子擦擦手,伸出一根手指去,指了一下那少婦,又匆匆抽回來,問三奶奶說:“這個是誰?”

三奶奶看了一眼,說:“這就是你姨奶奶。”

我是怎樣地吃了一驚!

我不甘心似地又問:“就咱們家的這個姨奶奶?”

三奶奶嗯了一聲。

我一下子就愣在那裏。我不知我想了一些什麼。一會兒走進那間小屋,看見姨奶奶依然那樣低着頭靜坐的樣子,我的目光有些酸澀。我不知我看到的眼前這老人是不是假像。我不知我看到的那張照片是不是張假相。

照片怎麼會是假的呢?

老人怎麼會是假的呢?

但那般美麗清雅的少婦,何以會成爲這般老的形象呢?作爲具體的姨奶奶,這兩種相去甚遠的形象哪個是她的真實呢?哪個是真實的她呢?

不容置疑的是,姨奶奶曾經美麗過。非常非常地美麗過。

我因此也相信了三奶奶說過的,姨奶奶險些兒成了司令太太一類的話。

我後來老是想起姨奶奶與郭司令之間一些難以述說的機緣與聯繫,我覺得那個郭司令在姨奶奶這一生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而姨奶奶於郭司令,卻絲毫不曾影響着他什麼。當然他曾因姨奶奶而獻出了一枚金戒指,但金戒指在郭司令,不過偶落身上的一絲兒微塵,存在與遺失都不會改變郭司令什麼。

但郭司令卻改變了姨奶奶整個一生!

爲什麼只郭司令擁有改變人的能力,而姨奶奶卻沒有呢?爲什麼呢?

說是那年,到處過隊伍。姨奶奶的村子周圍,也紮了一支人馬。爲首的就叫郭司令。

那年姨奶奶滿了十七,長得比照片上不知強過了多少。許多的人家來說媒,姨奶奶大不給話,候着,指望結一個大瓜。

壞就壞在那天黃昏。

郭司令們去幹什麼,路過姨奶奶家,進去了,說牲口渴了飲一點。

適逢姨奶奶自竈房裏出來提水,就被郭司令發現了。

那天,司令在姨奶奶家盤垣了很長時間,夜臨了,吃了晚飯,郭司令從手指上脫下一隻戒指,給姨奶奶大說:“老鄉,你那個女子,我看上了。這是聘禮。你看啥時間方便我啥時間來迎。”說畢騎馬走了。姨奶奶哭了一家。姨奶奶大說:“這個蠻子,這個蠻雜毛。”姨奶奶媽說:“咦,我把你個蠻子,你還想娶我的女子,看你想得好的,看你想得好的。”

姨奶奶只是哭,哭着說:“要給蠻子做婆姨,我就不活了。”

本家門裏的人聚了商量,最後統一意見先將姨奶奶擇個主兒嫁出去,再還他的戒指,要問的話,就說:“實在對不住,我們也想高攀呢,命苦者早找下了。”

免不了要擔風險的。擔吧。於是姨奶奶大就偷偷地放出話去,說原先請過媒人的人家現今誰來到最頭就把女子給誰。

等了兩天,沒一個人來。

司令卻遣人來問信了,問了姨奶奶大一頭的汗,胡亂地吱唔過去了,於當夜悄悄兒把姨奶奶嫁到山南里,她丈夫比她大二十多歲。

姨奶奶見到丈夫時哭了,哭得極傷悲。姨奶奶大也流着淚說:“總比嫁給那蠻子好。”

然而,也正在姨奶奶出嫁的當天夜裏不知因了什麼原因,駐紮於村子周圍的軍隊悄悄兒轉移了,不知轉移到哪裏去了。

郭司令非但沒來要人,連那枚戒指也遺落了。郭司令撤走的消息一傳開,傳來一片嗟嘆聲,一些鍾情於姨奶奶的小夥兒恨得咬牙跺腳拔頭髮,可是遲了!

聽說姨奶奶於那邊聞了信,便開始上了一吊,沒吊死;以後又上了幾吊,都沒吊死,便不再上吊,安安心心過日子。姨奶奶二十六上,五十多歲的男人過世了,沒留下一男半女。這時節便有了一些說法,說姨奶奶是個苦命人。

後來,又有些人來說姨奶奶,不知什麼原因,均遭到姨奶奶的拒絕。不知從哪裏收養了一個女子,孃兒倆寂寂寞寞地過着日月。

我後來一想及姨奶奶的這段生活,腦子就很亂。我覺得人在這世上真正地處在一大片難以澄清難以超越的混沌之中,擁有生命,卻惑於生命;擁有能力,卻囿於命運;擁有雙足,卻迷於路途。

我常想:假設當初姨奶奶嫁與了郭司令,她整個一生,會是怎樣一個流程?還會有這漂泊的命運嗎?還會有這虔敬的念想嗎?還會有這雪白的蓋頭,緊束的褲腳嗎?

假設,郭司令來了,適逢姨奶奶不在或者沒有從門裏出來;或者郭司令的馬渴了,他們卻牽到另一家去飲。

再假設:郭司令見了姨奶奶,看上了姨奶奶,扔下了聘禮,可是有一個大膽的癡愛姨奶奶的後生卻冒着大不韙娶走了姨奶奶,那將會多麼美好!那樣,郭司令這件事倒成了一件好事,它使這男的藉此表白了他對愛情的堅貞,也使姨奶奶因此永生地感激着這個青年。多好,多好,這樣多好呵!

還可以假設如是:姨奶奶大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磨好了利斧,專等那蠻子來迎娶時衝上前劈翻。如此,也有個好結果的呀……

想着想着,被那一點極偶然的難以預卜的錯位震撼不已:哦,片刻之後,連那嬰兒也能看到的事實,片刻之前,竟連深睿的智者也不能預測!

偶然,那稍縱即逝的偶然,那突如其來的偶然,片刻之間,竟成就瞭如此悲苦的、難涯的、漫長的必然!

哦,空茫的生命,難卜的命運!

我含着淚水,盯着我附滿疑惑的雙足。我有時真不敢走動,我真怕自己這一雙年青而又無知的腳,在片刻,一瞬之間走出一個偶然的失足,卻讓我永遠地、必然地去承受,呵,那將是多大的災難。

想起姨奶奶的一生,我的腦子就很亂很亂。我甚至迷惑了生與死的界限。

我不知我這樣寫是否還算一篇小說,但我早已不把它當一篇小說寫了。我雖然不知道什麼是小說,卻聽說小說可以虛構,而這裏從人到事,哪裏有半絲兒虛構呢?

既然不作爲小說寫了,就這麼信馬由繮地走吧。

那是一個什麼日子我忘了,記得三爺與三奶奶去履行什麼儀式走親戚了,我晚夕回來,他們還沒回來。

我回到家,偌大的院子一片靜寂,吹着小風,樹葉子微微地響着。大房裏燈黑着。我與姨奶奶住的房子,窗上卻亮着一片兒昏黃。三爺爺的院子很大,很靜,一點兒聲音也沒。更高的地方是黑暗,是天空,還有幾顆稀疏的星。

大院裏很寂靜。我走入屋裏,見姨奶奶那樣垂首靜坐着,紋絲不動。屋裏一點兒聲音也沒。

她沒有發現我。我懷着欣喜悄悄兒退了出來,悄悄兒到大房裏去了。

今晚有電視劇:《武松》。

我輕輕地推開了門,我沒有打開燈,我悄悄兒向電視櫃走去。到跟前,我拿手去找開關,卻連電視也沒摸到。電視呢?我靜靜地立在黑暗裏想。我的心有些跳。就在這櫃上嘛,昨兒夜裏還在的嘛。

我於黑暗裏摸到一把椅子,踩了,往更深處摸,突地一下就觸到了什麼,接着就是一聲破天裂地的巨響。

我的心倏然一驚,再緊,再緊。我知道我闖下了什麼禍。

我就那樣,在黑暗裏站在椅子上,久久地站着。我的周圍都是恐懼,我被恐懼淹着。

後來,門忽然響了一聲,“誰?”姨奶奶問。

我沒有應聲,這一刻我忽然害怕起姨奶奶來,她將是事實的第一個目擊者。此刻任何一個知道事實的人都會使我膽戰心驚。

燈亮了,地上一派狼藉。果然,果然是電視摔碎了,果然是電視!

姨奶奶還沒有瞅見,說:“你站在那搭幹啥?”

我說:“我……”我的淚水下來了。

姨奶奶終於發現了,她一時也有些呆了,久久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我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娃,你咋闖這個禍呢,你看你,你不要命了。”她慌亂地說。

我的嘴裏沒一點唾沫了,口好乾。剛剛流出的那點淚,也幹在了臉上,再沒有淚水流下來。

你咋這麼手閒,娃,多少錢的東西,你不想活了。”姨奶奶慌亂地說。我看見她的臉,慘白如紙,看樣子她也怕了。後來我想雖則是我打了,但她也脫不了干係。

我立在粉碎的電視機前,像肇事的司機立於遭了車禍的人面前一樣,滿懷恐懼,沒有言語。姨奶奶看了一會兒,突然上前來,蹲下,用那枯瘦如柴的手一塊兒一塊兒拼電視的殘片,拼上了,掉了;拼上了,掉了。後來,她不拼了,在電視前沉默地蹲着,時間就那樣毫不留情地冷酷地流逝着。

我害怕極了。早忘了武松,只盼望突然來一場地震,毀了這觸目驚心的現場。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見姨奶奶說:“去,你睡去。”

我竟聽話地移開了腳步。

“你睡去,你爺要問,你說不知道,你不要說你打的,記死。”我走到門上,她對我說。

我點點頭。留下破碎的電視機與姨奶奶,回到了我們的小屋子。我很快就睡下了,我還爲姨奶奶拉開了被子。共住四年多了,我第一次爲姨奶奶鋪開了被子。我下決心,以後日日要爲姨奶奶鋪被子。

後來我蒙了頭聽動靜。

我聽見大門響了,我覺得我的心於同時也被什麼分成了兩半兒。我聽見爺爺奶奶自我的窗前走過去了。似走在我的心上。

好沉重,不敢呼吸。啞一聲,大房的門開了,我一瞬間整個兒成了一隻巨大的耳朵,專注地聆聽。

好靜。

但很快就聽到了聲音:

“簡直胡鬧……”

“太……媽的……”

我恐怖極了,我重新以被子蒙了我的頭,我用手堵上了我的耳朵。

我不聽了,我不聽了。

我怕死了,我怕死了。

我在發抖。

我不聽了。

呵,可憐的寄居的年屆九旬的無依無靠的我的姨奶奶,你在說着一些什麼?在那般的事實面前,在那般的陣勢面前,可憐的老人,你怎樣述說着電視從櫃子到地上然後粉碎了的話呢?姨奶奶,我尊敬的老人,你是在替我承擔災難呢呀,你是爲一個感到比你優越,漠然於你的呼喚與關心,把你排擠到炕角的混小子辯解呢呀!

姨奶奶,我的姨奶奶……我蒙着頭,堵着耳朵,腦裏胡亂地想着,想着,不知過了多久,大房裏的聲音息了。不知那屋裏的人在幹什麼,又過了很長一段兒時間,我聽見我們的小屋的門啞地響了一聲,很憂傷。我聽見姨奶奶進來了,我想開燈,卻沒有開,我悄悄地躺着,裝着睡着了,我聽見姨奶奶喘着氣,悄悄地爬了上來。

睡吧,姨奶奶,我給您把被子鋪開了,從今兒起,我要開始給您鋪被子,直到永遠。

“主啊,你饒恕者。”姨奶奶躺下了,這樣嘆了一聲。

我的淚水就泉水一樣涌了出來……

第二天早上,我正迷糊,卻被姨奶奶喚了起來:“上學了,舍木。”她喊道。

我爬起來,見她依舊那樣垂首靜坐着,面前小桌上的香爐裏,那三炷香早已燃盡了。

我洗了臉。我要走了。我第一次向姨奶奶告別道:“姨奶奶,您緩着,我走了。”

姨奶奶擡起頭,看了我一眼,我發現一夜之間,老人又似衰老了許多:“啊,你走呢?你走。”

那天晚自習後,我回到三奶奶家時,大吃了一驚:

姨奶奶不見了!鋪蓋也不見了!

那間小屋子一時間空闊了許多,我的鋪蓋被方正地放在一角兒,那麼孤獨那麼無助那麼淒涼。

我忙去問三奶奶。“我姨奶奶呢?”我惶惶地問。

三奶奶奇怪地盯了我一眼,說:“走了,走西吉的紅土崾峴了。”

呵,姨奶奶走了,姨奶奶“搬家”了。姨奶奶走了,走了。我四年的伴兒走了,爲我鋪被的人走了,爲我疊被的人走了,喚我上學的人走了,給我梨吃的人走了,代問我父母好的人走了,受我冷落的人走了,替我受難的人走了……

呵,姨奶奶,我才準備爲您鋪牀的呀,我才準備每天早晨向您道別的呀!哦,姨奶奶,姨奶奶!

我立在那裏,不管爺爺奶奶的驚奇,一任我的淚水往下流……

那天夜裏,我一個人睡在那個小屋裏,我感到難以言說的孤獨與淒涼,我覺得我失卻了身邊的溫暖,好冷啊。

那天夜裏,我沒有想我大,我媽,我妹妹。我一心一意,不由自主,牽心動肺地想姨奶奶——這個與我共住了一千多個晚夕的孤苦無依的老人,我一邊兒牽心動肺地想,一邊兒牽心動肺地哭。我知道,姨奶奶是因我才“搬家”的。

在三奶奶家,雖則我們都是寄居,但,似乎,我的地位比姨奶奶高一些兒。姨奶奶,你以你衰微“貧賤”的身軀去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哪裏有好結果呢?我知道,您是因我才“搬家”的!我知道!

那個悲痛的晚夕,思念的晚夕,一個滿懷愧疚的十五歲少年悄悄兒發了誓,發誓要對他的姨奶奶報恩。

可是誓言有沒有攥着的拳頭緊硬?誰的誓言用純金鑄成?

那個在悲痛裏,在愧疚裏,蘸着淚水書寫誓言的少年,在不久以後竟忘卻了他的姨奶奶。

讓自己避開,歸罪於時間,說,時間真是個奇異的東西。

是啊,時間真是個奇異無比的東西(只好如此說)。時間真是個忘恩負義的殘酷的東西(只好如此說)。僅僅幾年時間,我當時發誓爲姨奶奶報恩的那種心情,就被它沖淡了,淡成一絲微風了,淡成無了。

幾年時間,我考上了大學,我工作了,我生活愉快,心情舒暢,萬事如意,我幾乎不記得姨奶奶了,我幾乎不記得我曾打碎過一臺電視,一個九十歲的老奶奶因承擔我的罪責而離開了寄居的地方。

我幾乎忘了這些。我想人在愉快的時候真是健忘。

直到去年,極偶然的一天,極偶然的一件事情,使我對一慣“熟悉”的自己惑然了,使我對生惑然了,對死惑然了。

我捲入了不可知的漩渦而難以自拔。

我年青的生命常常因一些鋒利的、難以迴避的觀念而動盪不安,時時刻刻處於一種困境,時時刻刻被什麼威脅。

我深切地感到了活着的艱難。那種比缺衣少食艱難多少倍的艱難啊。

於是那安詳地活着直到高壽的人多麼叫我羨慕,我想他們所以安詳,所以高壽,定然是有生的祕訣的。

便不由得想起了姨奶奶。

纔想起了那個有恩於我的老人。

遺忘了這麼長時間,突然想及,竟有了一種至爲奇怪的感覺,竟覺得姨奶奶早做了古,與我共處的那段時間已恍若遠古了。

我剋制着這種感覺,忙忙到三奶奶家去詢問,如若姨奶奶還活着,千里萬里,我都要去尋她,不僅是答謝她的恩德,更重要是求她再救我一次,真正地救我一次,告訴我她憑什麼活到了九十多歲?告訴我爲什麼要擁有這生命,擁有這生命到底是要幹些什麼?!我要問她,求她解答!

到三奶奶家,果然印證了我的感覺。姨奶奶歿了。

“無常得容易得很。”三奶奶卻多話起來,歷數了姨奶奶生前的諸多事蹟與品性後,傷感地說:“早起起來說暈的,喝了點白糖水,笑着說:‘我怕沒事了。’一陣陣兒就主啊主啊地喊着口喚了。”

我聽着。我沒有流淚。

不能爲自己的活着歡笑,又何必傷悲於別人的無常呢。

想及姨奶奶疼我一場,無常了幾個月我才知道,不免有了一絲難言的傷感,便掏出二十元錢,交待三奶奶,到姨奶奶的忌日上,出散一下,以表一下這個淡然了許多,微薄了許多的心願。

而我卻沒有討到我渴盼的答案。

出了門,站在院裏,暖暖的日光照耀着遼遠,恆久的寂寞。許多的樹被伐了,只餘了一棵老榆,又遭秋風落了葉子,幾隻土色的麻雀,於枯枝殘杈上立了,啁啾着世人不解的喜悅或者痛苦。我驀然覺得這院子好大好空闊好寂寥,這天空好高遠好無限好難及。

我告別了三奶奶,出了門,走到了街上,

我沒有問到答案。我後悔自己遲了一步。街上有許多的人,許多的人都生機盎然,興致勃勃地活着。

我覺得自己很不和諧,忙踅身進入一條小巷裏去了。

我想:心上沒路時,走哪裏不一樣呢?

小巷深邃而又寧靜,正適合我一個人走着胡亂想,我忽然想:即或姨奶奶沒有古去,即或我找到了她,我是否便能討得答案呢?即或我討得了答案,那答案,可否正是我所尋找的答案?如果,如果……不,不是呢?

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

無論如何,活到九十多歲的姨奶奶定然是有個答案的。

無論如何,我要去尋找這個答案。

姨奶奶,疼我的我的姨奶奶,受我冷落的我的姨奶奶,替我承擔罪責的我的姨奶奶,真正優越於我的我的姨奶奶,您安息吧。

而我還活着。

我還要活着。

去尋找那令我安詳如您,高貴如您的答案……

附言:

三爺爺、三奶奶,設若你們能看到這篇文章,千萬不要生氣,千萬不要誤會。你們也是有恩於我的,我一直銘記着。請你們原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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