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想過，不該讓小兮降臨到這個世界。可是，她這樣可愛。
筆記本桌面上的小兮，漂漂亮亮，一雙大眼睛閃閃的，嘴角浮着的微笑，竟像是要説些什麼。和她分離，已經有兩個多月了，我常常在夢中被她的笑容喚醒。她不知道，才剛剛出生四個月，爸爸就獨自一人回到北京的家，而把她和媽媽扔在了2485公里之外的老家——廣西環江。是的，她不知道。可是，她真的感覺不到嗎？早上醒來的小兮，總是急不可耐地喚着；當被子慢慢掀起，她看到爸爸的臉，就會立刻露出甜甜的笑，手舞足蹈，哼哈作態。在準備離開的那幾天，我一抱起小兮，她就會咿咿呀呀的“鳥語”説不停，嘴邊掛着難以捉摸的笑。爸爸走了，她真的感覺不到嗎？離家當夜，我在火車上接到了妻子的短信：小兮病了！
之後，小兮的爺爺奶奶病了；接着，小兮的母親病了；再接着，我病了。
我不應該離開。我應該留在她身邊。我應該把她帶回北京的家。
但是，可以嗎？
將近七年前，我向工作了兩年的單位遞交了辭職報告。單位置了一桌酒席，同事們都來送我。我笑着説：歡迎大家來喝我的喪酒！對於一個既無文憑，又無能力的人來説，單槍匹馬闖北京，要麼餓死街頭，要麼脱胎換骨；哪怕失敗而歸，也是雖生猶死。我在行囊裏藏了兩顆偷來的子彈；後來，又買了一瓶安眠藥。每當受到打擊、經歷挫折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些物什，甚至偷偷拿出來，狠狠地捏着，狠狠地盯着。2003年春，我經歷了一次極為沉重的打擊，幾乎挺不住了，好幾次就要動用。至今，我仍然不能理解，當年使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所謂的勇氣和毅力？不，不是的。我想，更有可能的，是面對死亡的恐懼，以及面對人生的膽怯。誰都知道，“飄一族”沒有誰不是心懷夢想。他們是水泥森林的冒險家，是花花世界的夢遊者；是孤注一擲的賭徒，是一意孤行的刺客。只有我，知道我的怯弱，知道我的不配。白天，我氣定神閒，談笑風生；半夜，卻常常發現枕巾濕漉漉的。
——從前，就是這樣衝動、簡單、幼稚和軟弱。可笑，可悲！
是的，像我這樣的人，根本無力承擔生活，更不應該結婚生子。我是天生的浪子。不顧一切，沒有責任感，我行我素，天馬行空。至今，我父母仍然不知道子彈和安眠藥常隨我身，因為我從來不會考慮他們的感受。我有錢就亂花，沒錢就啃饅頭，結了婚也經常有上頓沒下頓。我很懶，除了讀書和胡思亂想，就是金錢誘惑也不勤快……所有的人，都認定我是紈褲子弟。我安慰自己，這叫有理想、有抱負。然而，在我開始為了寫作而頻頻失眠時，才漸漸明白，所謂的理想，不過是一個夢；而夢之為夢，正在於可做而不可追，可追而不可圓。當孩子嗷嗷待哺，你卻為了生計遠赴千里；當父母住進醫院，卻還在電話中向你報平安；當面對公然的欺騙，你卻必須帶着微笑簽訂關於金錢的協議；當讀者讀完你署名的文章便興高采烈地打開腰包，你卻不能告訴他們是上了文字的當……這些時候，你更能理解，寫作不是夢想，而是人生。
我不想懺悔。懺悔，會讓人的善意變成虛偽；懺悔，也會讓人的惡意變成道德。但是，我可以不懺悔嗎？作為兒子，我應該向父母懺悔；作為丈夫，我應該向妻子懺悔；作為父親，我應該向女兒懺悔；作為槍手……是啊，作為槍手，作為違背了良知、正義和背叛了尊嚴、靈魂的槍手，我是否也應該向寫作懺悔？人之惡念告訴我，你不必懺悔，因為生存就是理由，人生就是荒謬；人之善念又告訴我，你應該懺悔，因為生存不是背叛，虛假不是真實。我試圖認同人之惡念，以獲取生存的勇氣和力量；但是，心悸與不安卻與日俱增。我打開筆記本電腦，看到小兮的微笑；那嘴角上的一撇，有如上天恩賜的一束陽光。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劇烈的刺痛，不由得緊緊閉上。
——眼前，是血紅、潮濕、戰慄的黑暗！
我知道，我已墜入深淵。小兮怎麼可以在我身邊？——我已不是她的父親。我已成為她的棄兒！
聽説，家裏人的病都好了。小兮長牙了，每天都在咿咿呀呀，不知道説的什麼。
也許在叫爸爸。
她不知道，爸爸不是一個好爸爸。她不知道，爸爸在2485公里之外。
從來沒有下手寫得這樣狠，像是用殘破的刀不斷刮剔筋骨心臟。只敲了三五百字，就痛哭了一場。我曾經以為，血是熱的，淚是冷的；血是硬的，淚是軟的。現在知道了，這就是年輕。——補記
不止一次想過，不該讓小兮降臨到這個世界。可是，她這樣可愛。
筆記本桌面上的小兮，漂漂亮亮，一雙大眼睛閃閃的，嘴角浮着的微笑，竟像是要説些什麼。和她分離，已經有兩個多月了，我常常在夢中被她的笑容喚醒。她不知道，才剛剛出生四個月，爸爸就獨自一人回到北京的家，而把她和媽媽扔在了2485公里之外的老家——廣西環江。是的，她不知道。可是，她真的感覺不到嗎？早上醒來的小兮，總是急不可耐地喚着；當被子慢慢掀起，她看到爸爸的臉，就會立刻露出甜甜的笑，手舞足蹈，哼哈作態。在準備離開的那幾天，我一抱起小兮，她就會咿咿呀呀的“鳥語”説不停，嘴邊掛着難以捉摸的笑。爸爸走了，她真的感覺不到嗎？離家當夜，我在火車上接到了妻子的短信：小兮病了！
之後，小兮的爺爺奶奶病了；接着，小兮的母親病了；再接着，我病了。
我不應該離開。我應該留在她身邊。我應該把她帶回北京的家。
但是，可以嗎？
將近七年前，我向工作了兩年的單位遞交了辭職報告。單位置了一桌酒席，同事們都來送我。我笑着説：歡迎大家來喝我的喪酒！對於一個既無文憑，又無能力的人來説，單槍匹馬闖北京，要麼餓死街頭，要麼脱胎換骨；哪怕失敗而歸，也是雖生猶死。我在行囊裏藏了兩顆偷來的子彈；後來，又買了一瓶安眠藥。每當受到打擊、經歷挫折的時候，我就會想到這些物什，甚至偷偷拿出來，狠狠地捏着，狠狠地盯着。2003年春，我經歷了一次極為沉重的打擊，幾乎挺不住了，好幾次就要動用。至今，我仍然不能理解，當年使我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究竟是什麼。難道，就是所謂的勇氣和毅力？不，不是的。我想，更有可能的，是面對死亡的恐懼，以及面對人生的膽怯。誰都知道，“飄一族”沒有誰不是心懷夢想。他們是水泥森林的冒險家，是花花世界的夢遊者；是孤注一擲的賭徒，是一意孤行的刺客。只有我，知道我的怯弱，知道我的不配。白天，我氣定神閒，談笑風生；半夜，卻常常發現枕巾濕漉漉的。
——從前，就是這樣衝動、簡單、幼稚和軟弱。可笑，可悲！
是的，像我這樣的人，根本無力承擔生活，更不應該結婚生子。我是天生的浪子。不顧一切，沒有責任感，我行我素，天馬行空。至今，我父母仍然不知道子彈和安眠藥常隨我身，因為我從來不會考慮他們的感受。我有錢就亂花，沒錢就啃饅頭，結了婚也經常有上頓沒下頓。我很懶，除了讀書和胡思亂想，就是金錢誘惑也不勤快……所有的人，都認定我是紈褲子弟。我安慰自己，這叫有理想、有抱負。然而，在我開始為了寫作而頻頻失眠時，才漸漸明白，所謂的理想，不過是一個夢；而夢之為夢，正在於可做而不可追，可追而不可圓。當孩子嗷嗷待哺，你卻為了生計遠赴千里；當父母住進醫院，卻還在電話中向你報平安；當面對公然的欺騙，你卻必須帶着微笑簽訂關於金錢的協議；當讀者讀完你署名的文章便興高采烈地打開腰包，你卻不能告訴他們是上了文字的當……這些時候，你更能理解，寫作不是夢想，而是人生。
我不想懺悔。懺悔，會讓人的善意變成虛偽；懺悔，也會讓人的惡意變成道德。但是，我可以不懺悔嗎？作為兒子，我應該向父母懺悔；作為丈夫，我應該向妻子懺悔；作為父親，我應該向女兒懺悔；作為槍手……是啊，作為槍手，作為違背了良知、正義和背叛了尊嚴、靈魂的槍手，我是否也應該向寫作懺悔？人之惡念告訴我，你不必懺悔，因為生存就是理由，人生就是荒謬；人之善念又告訴我，你應該懺悔，因為生存不是背叛，虛假不是真實。我試圖認同人之惡念，以獲取生存的勇氣和力量；但是，心悸與不安卻與日俱增。我打開筆記本電腦，看到小兮的微笑；那嘴角上的一撇，有如上天恩賜的一束陽光。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劇烈的刺痛，不由得緊緊閉上。
——眼前，是血紅、潮濕、戰慄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