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雪
九○年代中，撫順市某中學。時值二月，正是隆冬季節。枝頭的雪堆積成團，天空還在飄飄灑灑落着鵝毛。靠廣場的一間教室內，老師正在念毛主席的詞《沁圓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唯餘莽莽……”學生們正在聚精會神地聽着，非常地認真，老師讀得更加起勁。“呃哼……呃哼……”幾聲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抬起頭來，向台下望去，發現了目標，是一名女生，此刻埋着頭，用手捂住了嘴。過了片刻，沒有聲音，他繼續道：“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剛唸到此處，“呃哼……呃哼……”咳嗽聲再起，老師停了下來，臉上顯出怒色。那女生站了起來，“對不起，老師，我出去一下……”説完捂着臉跑出了教室。下面的同學呆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在驚詫她的無禮，只有一位馬尾辮小圓臉的女生，臉上有些憂色。
下課了，同學們都走出了教室。先前咳嗽的那名女生站在前面，廣場中間的一顆大樹底下，一堵矮牆的角落。她身材苗條，一襲黑衣，在白色的雪地裏更顯單薄。幾個男生投去關注的目光，幾名女生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其中一個道：“你們看，那個狐狸精，又在那兒勾引人了，上課假裝咳嗽，大白天站在雪地裏……”另外一個附和道：“就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真是看不下去……”又一個道：“聽説這次考試她又得了第一，有什麼了不起！哼，誰希罕……”馬尾辮的女生走出來，從她們身邊經過，那幾人馬上住了口，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她也微笑着致意。等她一走過，幾人馬上在後面努嘴擠眼地做怪相。
馬尾辮輕輕搖了搖頭，似乎知道那些人在幹什麼。也不理會，徑直往廣場中央而去，胳膊下夾着一個袋子。牆下的女子聽得腳步聲，卻並不回頭，輕輕道：“妹妹，這邊冷，你過來幹什麼？”馬尾辮歎氣道：“知道這邊冷，你還站在這裏！真是的，就像個孩子。”那女子“哧！”地笑了一聲，轉了過來。只見她臉如冰雪，脣若施朱，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回眸之際神采流動。臉色雖有些蒼白，卻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感覺。此刻秀眉微蹙，卻是笑意盈盈，嗔怪地道：“你這丫頭，是跟誰説話啊，欠扁啦？”馬尾辮嘟嘴一笑，打開袋子，拿出一件摺疊好的羽絨服，展開給那女子披上：“穿上吧，外面冷！”那女孩眼角現出一縷温柔，由她穿好，道：“翎兒，我想出去一下，你幫我請個假。”馬尾辮答應一聲，道：“可是，你的感冒還沒有好，行嗎？”那女孩又輕咳了一聲，道：“沒事兒，你放心好了。”
女孩撐起一把小傘，慢慢走出了校門，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姐姐，你小心一點！”後面有人大聲地喊。女孩舉手揮舞：“知道啦，回去吧。”風雪呼呼，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雪霧裏。這兩個人自然就是瀟湘妃子跟洛痕兩姐妹，十多年前她們初中三年級，在這所中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瀟湘的生日快要到了，昨天晚上她又夢到了媽媽，醒來的時候還是半夜，外面狂風怒吼，吹得玻璃嘩嘩直響。眼角還含着熱淚，用手一摸枕頭也打濕了。“媽媽，媽媽……你知不知道，我在想念你！你在那邊過得好麼，可還温暖麼……”她在心裏默默地呼喚着，直到凌晨也沒有睡着。或許是感了點風寒，今早一起來就不住咳嗽。影響了老師上課，心裏也挺過意不去。
市郊公墓。大雪紛飛，墓地披上了一層銀裝。瀟湘踏着碎雪，走到斜坡中間的一塊墓碑前停下。望着上面的名字，她的眼睛模糊了，臉上一片哀婉，傘“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這裏躺着的，是她的母親。一晃快十年了，她走的時候瀟湘還只有六歲。從她離開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在思念。媽媽的音容笑貌，在她幼小的心靈裏，生了根，發了芽。自幼喪母，人家説小孩子很快就會忘記，但是她從來不曾忘記，反而是記憶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白。大風吹亂了她一頭的秀髮，雪花飄落在她的鬢角，一粒，兩粒，慢慢地堆積，然後又融化。她跪了下去，頭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卻久久不肯起身。四周一片肅穆，樹梢也停止了搖擺，彷彿在與女孩一道默哀。如果我的生命，能夠換回你，哪怕是用一年換一天，我也願意。媽媽啊，你可知道，女兒有多麼愛你！
女兒已經長大了，媽媽！我來看你，我來陪你。就像以前，我生病的時候，我哭泣的日子，你不眠不休，耐心地陪着我！在天國裏，你可寂寞嗎？那一邊，可有風雨？如果這一刻，你能感受到女兒的心意，我會多麼地歡喜！但是啊，請你別掛念我，女兒在這裏，過得很快樂！你也要好好地，好好地生活。如果寒冷了，記得告訴我，我會來看你，給你温暖，就像你小時候給我一樣。雖然天各一方，媽媽和女兒，是不會分離的！過了好一陣，她還是沒起身，雪花落在羽絨服上，她也快成雪人了。
“呼……呼……”我的翅膀扇着撲面而來的雪花，勉強睜開眼睛。從南方飛過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要去什麼地方，去幹什麼，現在到了什麼方位。我只是不停地飛，一刻也不停留。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越來越沉。再也支持不住了，前面有一塊石塊，我飛上去歇着，原來是墓園圍牆的一跟支柱。眼前一片雪白，一個人影也沒有。不，有一個，一個模糊的人影，差不多被雪包裹了。她跪在地上幹什麼，怎麼不起來呢？我有些擔心，喊道：“喂，快點起來……”我聽到一陣咕咕的鳥鳴，遭了，我只是一隻鳥，我不能説人話了！我非常地着急，可是實在太疲倦了，腦袋一耷便在石塊上睡着了。
我被一陣神祕的音樂驚醒，那聲音若有若無，似來自天國，又似來自地府。我睜開眼的時候，那個人影已經站立起來了，原來是個小女孩，她正驚訝地望着天空，我上面的方向，一道霞光射來，剛好照在她臉上，晶瑩玉潤，嬌豔明媚。我突然覺得納悶，剛才不是在下雪嗎，怎麼會有太陽呢？我仰頭上眺，只見一道彩虹橫跨在空中，七色光闌繽紛變幻，搖曳生姿。在彩虹的邊緣，靠近碧霄的地方，依稀現出一個人影，她身着錦繡，頭戴鳳冠，飄逸的長髮迎風飛舞，掩映着美麗的臉龐。其姿態神情，宛如天宮仙子。“媽媽，媽媽！……”我聽到那小女孩在呼喚着，難道是她母親？雲端的仙子微笑着，輕輕地點頭，還伸出纖手，向下揮舞，“孩子，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媽媽會為你祈福！”
小女孩伸出雙手，向這邊跑了過來。想要接近這位天國的仙子，可是仙子卻在擺手，“孩子，我不能呆太久，我要回去了。你不用掛念我，快回去吧！媽媽愛你！”聲音過後，彩虹漸漸淡去，她的影子也慢慢不見。小女孩追到牆角，我站立的支柱的下面。看不到母親，臉上淚水滾滾，“媽媽，為什麼不讓女兒多看你一眼，我好想你，好想你啊！”跟她一比較，我發覺自己體積巨大，一個腳趾就有她的胳膊那麼粗。她呆呆地望着上方，似乎並沒有看到我。看她的情形，似乎視線並未被阻擋，我很驚訝，難道自己是透明的？或許吧，我只是一隻鳥，一隻夢中的鳥，怎麼會有形體呢？這個女孩是誰？怎麼這麼熟悉，好像在那裏見過？我努力地想，卻怎麼想不起來。彩虹過後，天空又恢復了陰霾，雪花又落下來，落到她仰着的臉上。我看到她臉都凍青了，嘴脣也有些發烏，再不走真的要生病了！
“快走，快走……”我高聲喊，她卻一臉茫然，似乎根本聽不到。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呃哼……呃哼……”我被一陣尖鋭急促的響聲嚇了一跳，原來是她在咳嗽，一連串的咳嗽把眼淚都咳出來了。她一隻手捂着胸口，一隻手捂着嘴脣，表情看起來很痛苦。看嘛，是不是感冒了，剛才叫你走，你還不聽話。念頭剛落，我才想起自己又錯了，看樣子她既看不到我，也聽不到我。看着她淚眼婆娑，憂傷欲絕的面容，真是讓人心疼。“小姑娘，回去吧，快回去吧……”我知道叫聲沒用，還是在心裏面唸叨着，希望她能夠有所感應。這樣又過了好一陣，在我就快要無法忍受，準備跳下去一試的時候，她終於動了，滿臉失望地轉過身去，拾起地上的雨傘，緩緩步出了墓園。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漸漸模糊，我心神恍惚，似乎有一種力量在召喚，展翅向着她飛了過去。
飛出園門，前面是城外的郊野，小姑娘的背影出現在我眼中。廣袤的曠野裏杳無人煙，就她一個人在雪地上踽踽獨行，留下一串深深淺淺的足印。她的身體有些搖晃，似乎隨時都會跌倒一般。一陣狂風吹來，雪花漫卷飛舞，相互追逐嬉戲，前後重疊粘連，形成了一片稠密的幕布。然後沿着一條看不見的通道，呼啦啦地直往前奔。所過之處飛沙走石，草折木斷，聲勢煞是駭人！狂風吹得我眼睛生痛，小姑娘的傘也被刮到空中，一陣盤旋很快消失不見。我怕她會出事，趕忙飛過去護着，擋住吹往她方向的風雪。大片的雪花塵土衝到我張開的翅膀上，發出一連串“噗哧哧”的聲響，不一會兒就覺得遍體生寒，如入冰窟，痛得麻木了。
疼痛和寒冷一起襲來，折磨着我隨時都有可能崩潰的意志。長途飛行之後，我的體力還沒有恢復，精神也有些不振，很難頂得住這麼大的風暴。我咬了咬牙，艱難地將翅膀伸直。在心裏面暗下決定，不管發生什麼狀況，哪怕是自己冷死凍死，也要好好地保護好這個孩子！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只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雖然我還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就是有這樣的魔力，讓人心甘情願地為她守護！小女孩奇怪地抬頭張望，不明白為何周圍風雪交加，卻沒有一粒落到身上。她埋頭往前走，我揮動翅膀，隨着她一起移動。這個冬天，這一場雪，好大的一場雪啊！在南方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雪。
（二）大雪
九○年代中，撫順市某中學。時值二月，正是隆冬季節。枝頭的雪堆積成團，天空還在飄飄灑灑落着鵝毛。靠廣場的一間教室內，老師正在念毛主席的詞《沁圓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唯餘莽莽……”學生們正在聚精會神地聽着，非常地認真，老師讀得更加起勁。“呃哼……呃哼……”幾聲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抬起頭來，向台下望去，發現了目標，是一名女生，此刻埋着頭，用手捂住了嘴。過了片刻，沒有聲音，他繼續道：“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剛唸到此處，“呃哼……呃哼……”咳嗽聲再起，老師停了下來，臉上顯出怒色。那女生站了起來，“對不起，老師，我出去一下……”説完捂着臉跑出了教室。下面的同學呆看着她的背影，似乎在驚詫她的無禮，只有一位馬尾辮小圓臉的女生，臉上有些憂色。
下課了，同學們都走出了教室。先前咳嗽的那名女生站在前面，廣場中間的一顆大樹底下，一堵矮牆的角落。她身材苗條，一襲黑衣，在白色的雪地裏更顯單薄。幾個男生投去關注的目光，幾名女生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其中一個道：“你們看，那個狐狸精，又在那兒勾引人了，上課假裝咳嗽，大白天站在雪地裏……”另外一個附和道：“就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真是看不下去……”又一個道：“聽説這次考試她又得了第一，有什麼了不起！哼，誰希罕……”馬尾辮的女生走出來，從她們身邊經過，那幾人馬上住了口，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她也微笑着致意。等她一走過，幾人馬上在後面努嘴擠眼地做怪相。
馬尾辮輕輕搖了搖頭，似乎知道那些人在幹什麼。也不理會，徑直往廣場中央而去，胳膊下夾着一個袋子。牆下的女子聽得腳步聲，卻並不回頭，輕輕道：“妹妹，這邊冷，你過來幹什麼？”馬尾辮歎氣道：“知道這邊冷，你還站在這裏！真是的，就像個孩子。”那女子“哧！”地笑了一聲，轉了過來。只見她臉如冰雪，脣若施朱，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回眸之際神采流動。臉色雖有些蒼白，卻有一種惹人憐愛的感覺。此刻秀眉微蹙，卻是笑意盈盈，嗔怪地道：“你這丫頭，是跟誰説話啊，欠扁啦？”馬尾辮嘟嘴一笑，打開袋子，拿出一件摺疊好的羽絨服，展開給那女子披上：“穿上吧，外面冷！”那女孩眼角現出一縷温柔，由她穿好，道：“翎兒，我想出去一下，你幫我請個假。”馬尾辮答應一聲，道：“可是，你的感冒還沒有好，行嗎？”那女孩又輕咳了一聲，道：“沒事兒，你放心好了。”
女孩撐起一把小傘，慢慢走出了校門，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腳印。“姐姐，你小心一點！”後面有人大聲地喊。女孩舉手揮舞：“知道啦，回去吧。”風雪呼呼，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漫天的雪霧裏。這兩個人自然就是瀟湘妃子跟洛痕兩姐妹，十多年前她們初中三年級，在這所中學的最後一個學期。瀟湘的生日快要到了，昨天晚上她又夢到了媽媽，醒來的時候還是半夜，外面狂風怒吼，吹得玻璃嘩嘩直響。眼角還含着熱淚，用手一摸枕頭也打濕了。“媽媽，媽媽……你知不知道，我在想念你！你在那邊過得好麼，可還温暖麼……”她在心裏默默地呼喚着，直到凌晨也沒有睡着。或許是感了點風寒，今早一起來就不住咳嗽。影響了老師上課，心裏也挺過意不去。
市郊公墓。大雪紛飛，墓地披上了一層銀裝。瀟湘踏着碎雪，走到斜坡中間的一塊墓碑前停下。望着上面的名字，她的眼睛模糊了，臉上一片哀婉，傘“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這裏躺着的，是她的母親。一晃快十年了，她走的時候瀟湘還只有六歲。從她離開的那一天起，她每天都在思念。媽媽的音容笑貌，在她幼小的心靈裏，生了根，發了芽。自幼喪母，人家説小孩子很快就會忘記，但是她從來不曾忘記，反而是記憶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明白。大風吹亂了她一頭的秀髮，雪花飄落在她的鬢角，一粒，兩粒，慢慢地堆積，然後又融化。她跪了下去，頭伏在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卻久久不肯起身。四周一片肅穆，樹梢也停止了搖擺，彷彿在與女孩一道默哀。如果我的生命，能夠換回你，哪怕是用一年換一天，我也願意。媽媽啊，你可知道，女兒有多麼愛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