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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夢遊女孩的故事

   來源:古今學識館    閱讀: 2.27W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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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遊女孩的故事就讓我假設它發生在紐約吧。

一個夢遊女孩的故事

紐約這個城市只是以城市這個概念存在着,許多人喜歡它,也有許多人憎惡它。當然結果是一樣的,你可以喜歡或者憎惡某個既存的概念,你卻無法改變它。我很喜歡紐約。

至於夢遊女孩喜歡紐約與否呢?這恐怕是她自己也是無法回答的。

夢遊女孩發覺自己有夢遊的毛病是在一個昏暗的清晨。

地鐵列車從木窗外經過,轟隆隆的。整座屋子都在劇烈地搖晃着。

對面屋子的外牆上是許多扭曲骯髒的塗鴉。隔壁傳來福州大嫂尖銳的聲音。她發現自己的牀頭多了一束沾染着星點新鮮黑泥的野菊花,規規矩矩地插在玻璃杯子裏。

她輕輕地湊了過去,撫摸着花瓣。笑了。那可是她在夢中拾起的野菊花呀。她是如此清晰地回憶着。

夢遊女孩也是有名字的,福州大嫂稱呼她叫小麗。糕點店的廣東老闆管她叫張力。漸漸地,她就無所謂了。白天她坐在陰沉沉的龍鳳餅家裏面,生意很差,老闆基本上不來的。後面幹活的阿發和阿雄抽着煙,把許多焦黃的餅搬到櫃檯前面。偶而有好奇的本地人經過,拿着小巧的照相機對着鋪面拍個不停,這時候夢遊女孩總會不由自主地微笑。在遠去的相機裏,她模糊地感覺着自己的存在。

“夢遊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呢?”我悄悄地問她。

她瘦弱的眼神向上延伸着,嘴角於是浮現着微笑。

我開始了漫無邊際的想象。遠處的女孩暖暖地微閉着雙眼,恬笑着從流金一般的歲月深處向我走來。

夢遊女孩從來沒有踏出過唐人街。她不懂英語,她也不懂廣東話。

漸漸地,她就無所謂了。這裏本來就沒有多少她說話的機會。

下班後,她從熙熙攘攘的東百老匯大街上走過。沒有人可以聽見她心裏歇斯底里的尖叫。剛剛進入紐約的那個月,她每天都被這種鬼魅般的尖叫撕扯着。然後也只是一剎那的功夫,一切就歸於安靜了。

“然後我就開始夢遊了。”她的手指帶着點黃,很瘦,有了一些和年齡不大相稱的皺紋。

晚霞鋪天蓋地而來,我和她坐在東河的河邊,遠處是巍峨的曼哈頓大橋,無數寂靜而且陌生的房子亮起了燈,天空中緩慢地行進着無數斑駁陸離的雲。風景這東西依舊心不在焉地存在着。

我第一次觀看那盒錄像帶的時候很吃驚,因爲夢遊中的她居然在開車。還聽見她很爽朗的笑。她那雙黃而瘦的手熟練地把握着方向盤。路筆直而且長。前方車燈晃不着的地方彷彿有驚慌失措的鹿。

“你會開車?”

“不會。”她也是一臉愕然地瞧着不停晃動的畫面。

當然夢中的一切都是另當別論的。就象那雙很白很乾淨的手突如其來地出現一般。畫面上的手頑皮地晃動着。但依舊沒有人說話。那應該是一雙男人的手吧。夢遊女孩長久地把這個鏡頭定格。不說話。

“我一定握過那雙手的。”夢遊女孩很肯定地對我說。“我甚至記得那手掌上如溪水一般蜿蜒的紋理呀。”

夢遊女孩繼續恬靜地行走在黑暗骯髒的紐約街頭,頭頂上行進的月散發着不可思議的白光,一切曾經確實的存在都在不知不覺中扭曲了,模糊了,慢慢地也就碎開去了。

但她還是如此真切地回憶着,那雙手,那雙乾淨而且潔白的手。

第一次,夢遊女孩在夢中拾起了野菊花。

但當事情慢慢發展下去的時候,她的房間就顯得過於狹小了。

她從外面搬回來了許多的東西。當一天早上起來,她發覺面前居然屹立着地鐵站前面的巨型指示牌的時候,她開始有點不知所措了。

“也許下次我會把孔子像也搬回來吧。”

下班的途中,她很認真地圍繞着路口的孔子像轉了許多圈。在確定它真的很重很穩很慈祥之後,她才稍感安心地回家。

夢遊女孩決定不再睡覺了,至少嘗試不在晚上睡覺吧。

於是第二天中午她午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阿發和阿雄的嘴裏都被均勻地塞了四個剛出爐的黃皮蛋撻,擁擠在牆的一角一臉無可奈何地看着她。

她第一次地,不在夢中,也開心地笑了。笑得象一隻名副其實的小母雞。她甚至開始喜歡夢遊了,特別是在這座無可名狀的城市裏。

我第二次觀看那盒錄像帶的時候,嘴巴上的驚訝也遼闊得可以塞得下四個黃皮蛋撻。她明顯是在紐約大學附近一家不知名的小劇院裏,旁邊是許多髮型古怪,呼吸沉重的男人。黴臭的味道在不停呻吟的畫面前面升騰。

“你還去看三級片?”

“不知道。”她繼續一臉愕然地瞧着。

她再次看見了那雙很乾淨而且潔白的手,上面遍佈着如溪流一般蜿蜒的紋理。

當然夢中的一切都應該是另當別論的

“我一定握過那雙手的。”夢遊女孩很肯定地對我說。

“我甚至記得那手掌上如溪水一般蜿蜒的紋理。”

當終於清晰地回憶起那股溫存的感覺的時候,夢遊女孩怔怔地坐在了牀邊。

“我知道我在夢中握過一些什麼的,就那麼很輕很輕地握住了。”

她那淺淺細細的笑容在午後的陽光下,彷彿只是隔了一層毛玻璃,柔柔地就化了開去,暖洋洋地盪出去好遠。

在紐約這塊兒地上是沒有事情不可能發生的。

“你是說在夢中,或者說在夢遊的時候,有人一直握着你的手嗎?”

“難道不是嗎?”

這一切都發生在夢遊已經成爲了習慣的時候,也是晚歸的福州大嫂看見她足不沾地般飄下樓梯而去也不再需要尖叫的時候。

那位叫張力的夢遊女孩決定要買一部攝影機了,很微型那種。

我承認這是極其異想天開的主意,但在紐約這塊地上是沒有事情不可能發生的。

我第三次觀看那盒錄像帶的時候,她卻是在地下。

依舊可以聽見她很爽朗的笑。四周光晃晃的,有許多精亮的細柱子。

他們在地鐵列車裏,然後我看見了一個腰部線條微妙的背影。一個男孩的背影,他們緊緊地握着手的。

雖然男孩曾經很刻意地迴避着鏡頭。但最後我還是看見了他很瘦瀟的臉,是個頸部精緻的西班牙男孩,許多地中海的痕跡還沒有風化貽盡,表情就象他微微卷曲的頭髮一般溢着點俏俏的慵懶。

這一切是真實的嗎?但所謂真實又是什麼概念呢?

夢是真實的嗎?夢遊女孩在睡前很認真地把攝影機捆綁在胸前。

她安靜地平躺在淺藍色的牀單上,風由遠而近地穿堂而過,然後帶着些不甘心地拍打了一下佈滿鏽跡的走火鐵梯。“咣”的一聲響,聲音彷彿來自家鄉。夢遊女孩愣愣地聽着,然後微笑,也就癡過去了。

外面的街道有夜歸的餐館工人在嘮嘮叨叨地走過,許多瑣碎的聲響輕巧地滑了一下也就沒有了。月色如水。那晚開始,她連續地失眠了。

她於是有了一個更瘋狂的主意。她決定假裝夢遊去見見那個西班牙男孩。

“假裝夢遊?”

“對啊,我很想在清醒的情形下看看他。”

她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微微地閉着眼睛,睫毛顫抖,非常清冷的夜迫不及待地把她擁抱着,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立在街角,白天曾經熟悉的街道在夜的撫弄下已經面目全非了。她的心跳好快,

彷彿只是一位無意闖入寂寞後花園的憂鬱女孩。

然後,西班牙男孩悄無聲息地出現了,輕輕地拾起她的左手,在那黃而且有些瘦的手背印了一

吻。他們執着手,也就融進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概念裏面去了。

帝國大廈飽滿的尖頂晃動着一些曖昧甚至妖媚的藍光。格林威治村的圓石地面光滑得連最弔詭

的慾望,自憐以及感傷都無法駐足,長島酒吧中的聚集者們驚呼着仰望,紐約的天空散佈着一片難

得的乾淨,中央公園的深處有空洞的長笛聲,還有如連射的勃朗寧手槍一般清脆乾爽的馬蹄聲。

夢遊女孩張力和西班牙男孩並肩坐在馬車上,她的手心不停地滲着汗,西班牙男孩一直沒有說

話,他很安靜,甚至連臉上微髯也一動不動,偶而他也會側頭看一眼夢遊女孩吧,刀削一般的嘴脣

緊緊地閉着,眼神溫柔。他那乾淨而且潔白的手掌上有着如溪水一般蜿蜒的紋理。

“你們就一直坐着馬車在中央公園裏面遊蕩?”

“是啊,後來他就送我回家了。”

女孩從微閉的眼間偷偷看出去,四周的林子黑悠悠的,有些精靈們嚶嚶的哭聲傳出來,不知名

的大鳥扇着黑色的羽翼飛過。空中沒有月亮,但公園裏面還是很亮,黃綠相間的樹葉邊緣鍍了淺淺

的一層與歲月無關的銀灰色。

“後來呢?”

“後來,我就沒有再夢遊了。”

夢遊女孩很認真很認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那晚的錄像帶。

那晚之後不知道爲什麼攝影機就丟失了,她醒來的時候發現門前剩下了這盒錄像帶,孤零零地

躺在漆痕斑斑的地面上,遊離於一切記憶之外而遺世孑立着。

西班牙男孩在攝像機面前正襟而坐,背景由於焦距沒有調好吧,只有一塊接一塊的黑色和黃色

在銜接着。他用很低沉的聲音說了許多許多的話。

“你沒有去探究他說了一些什麼嗎?”

“沒有。其實我是不敢去了解他說了一些的,一直,我就覺得他只適合生存在我夢裏的。那晚

,我假裝夢遊看見他之後,我就更清楚了,在現實生活中,他是不可以存在的。”

這是我認識夢遊女孩以來她說得最長的一句話了。

“爲什麼呢?”

夢遊女孩不說話了。她微笑着附下身子,看,岸邊開滿了許多野菊花。風大了一些,野菊花隨

風搖弋着,它們都應該有更適合自己的地方吧,但既然已經在這裏紮下了根,那麼繼續漫不經心地

盛放也許是最適合他們的存在方式了。

女孩張力拾起了一朵野菊花,她輕輕地湊了過去,撫摸着花瓣。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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