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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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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的夢

上帝的夢

那時侯,我們的世界已經給科學家、哲學家和政治家訓練得服服貼貼,沿着創化論、進化論、層化論、優生學、新生運動的規律、日新月進。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提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萬變,變化多得歷史不勝載,快到預言不及說。那時侯,人生歷程的單位是用"步"來計算;不說"過了一年",而說又進了一步,不說"壽終",說"行人止步",不說"哀悼某人逝世",說"五十步笑百步"--笑他沒有向前多進幾步。在男女結合的集會上。賓客只說"雙飛",不說:"雙宿";只有少數守舊的人還祝這對夫婦"保持五分鐘熱?quot;,這就等於我們現在說"白頭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希冀。但是這種進步的世界,有一個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來之文化檢討,日記,年譜,自傳,"我的幾分之一生",以及其它含有訃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它們的效用。虧得那時候的人壓根就沒工夫看書。至於寫這類讀物的作者呢?他們運氣好,早搶先在二十世紀初葉投了胎,生了,寫了,死了,有人讀了,沒人讀了,給人忘了。進化的定律是後來居上。時間空間演化出無機體,無機體進而爲動植物,從固定的植物裏變出了文靜,纏着人不放的女人,從活潑的動物裏變出粗野,敢冒險的男人;男人女人創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無上的上帝該是進化最後的產物。不過,要出產個上帝談何容易。哪個歷史上的偉人不在孃胎裏住過十個月才肯出世的?象現在四萬萬互相殘害的子孫的黃帝,就累他母親懷了足足二十個月的孕;正位爲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孃胎裏住了八十年然後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實的"老子"了。所以當天演的力量,經過數不清的年頭,創化出一位上帝時,人類已在這世界裏絕跡了--也許就爲"雙飛"而不"雙宿"的緣故。甚至進化論者也等不及了。因此,這個給物質塞滿的世界同時見的空洞,宛如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愚人的頭腦。

正在深夜,古舊的黑暗溫厚地掩覆着衰老的世界,彷彿沉重的眼皮蓋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從虛無裏直推出來,進了時空間,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來神學家和玄學家的證明,情人,戰士,農夫,跟孤兒寡婦的祈禱,纔算有個主兒。但是,這許多虔誠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給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對遺腹子的願望,上帝絲毫沒有收到。他張開眼睛,什麼都瞧不見。身子周圍的寂靜,無邊,無底。已逝去的人類的遺習,在上帝的本能裏半醒過來,他象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這寂靜久未被人聲打破,結成了膠,不容聲音在中間流動。上帝悟到這身外的寂靜和心裏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從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見過,不知名的光明。這要求一刻強於一刻,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忽然黑暗薄了一層,夜減少了它的壓力,隱隱露出高山峽谷的輪廓,眼睛起了作用,視野有了收穫。這使上帝開始驚奇自己願力的偉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讓步,這還不夠!本來望出去什麼也沒有,現在他眼睛所到,黑暗就生出東西,龐大地迎合自己的目光。以前人類讚美萬能創世的歌聲,此時在上帝的意識層下似乎又顫動着遺音和迴響。

上帝畢竟還保留人的脾氣,知道了有權力就喜歡濫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驅除,瞧它聽不聽命令。咦!果然一會兒東方從灰轉白,白裏透紅,出了太陽。上帝十分快樂,他覺得這是他要求的,聽他的分附。他給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動地閉上,同時心裏想:"好厲害的傢伙,暫時不要它。"說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滅,又自造成一團息息不停地泛出紅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對自己的本領和權力不能再懷疑了。既然閉上眼睛便能去掉光明,這光明定從他眼睛裏產生的;不信,試張開眼睛,你瞧,這不是太陽?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順地自獻在眼裏。從前公雞因爲太陽非等他啼不敢露臉,對母雞昂然誇口,又對着太陽引吭高叫,自鳴得意。比公雞偉大無數倍的上帝,這時侯心理上也就跟他相去不遠,只恨天演的歷程沒化生出相當於母雞的東西來配他,聽他誇口。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他科學上的根據。正象一切優生學配合出來的動物(譬如騾),或者至高無上的獨裁元首(譬如希特勒),上帝是不傳種的,無須配偶。不過,公雞般的得意長鳴,還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這笑在曠野空谷裏起了回聲,使上帝佩服自己的聲音能變得這樣多,放得這樣大,散得這樣遠。

這位上帝真不愧進化出來的。他跟原始人絕然不同。他沒有野蠻人初發現宇宙時的迷信和敬畏。他還保持着文明人"唯我獨尊"的自信心。野蠻人隨地疑心有神道,向它屈服和崇拜。這種思想,在上帝心裏,影子也無。他只發現了自己的偉大,覺得自己能指揮萬物,無須依賴任何人。世界隨他的視線蜿蜒地伸出去。腳走到那裏,地會跟到那裏,只有地平線向後退,這也表示它對自己的畏縮。一切都足以增進他的驕傲,培養他的虛榮。他忽然需要一個伴侶。這廣漠的世界,獨住了怪乏味的!要一個伴侶來崇拜,讚美自己,好打破現在的沉寂。上帝因此思索着這伴侶該具有的資格。他的結論雖沒有下面所說的那樣明白,大意是相同的。

第一,這伴侶要能對自己瞭解。不過,這種瞭解只好象批評家對天才的瞭解,能知而不能行。他的瞭解不會使他如法創造跟自己來比賽,只夠使他中肯地讚美,妙入心坎地拍馬;因爲--

第二,這個伴侶的作用就爲滿足自己的的虛榮心。他該對自己無休歇地,不分皁白地頌讚,象富人家養的清客,被收買的政治家,受津貼的報紙編輯。不過,上帝並沒有賄賂他,這頌讚是出於他自動的感激悅服;所以--

第三,這個伴侶該對自己忠實,虔誠,象--象什麼呢?不但天真未鑿的上帝不會知道,就是我們飽經世故,看過父子,兄弟,男女,主僕,上司和下屬,領袖和愛戴的人民間種種關係,也還不知道象什麼。

有些人,臨睡稍一思索,就會失眠。另有些人,清醒時若胡思亂想,便會沈沈睡着。上帝也許是後一種人演化出來的;他模糊地因想成夢。這馴服的世界也跟着他進了夢裏。他夢中看見的依然是荒山野水,水裏照有自己的像。他頓時有了靈感,向石骨棱棱的山身上,揀比較豐肥處挖一團泥,對自己的像,捏成人坯子,吹口氣,這坯子就活動起來,向腳邊俯伏叫着:"全知全能的主宰呀!我將無休息地歌頌你。"上帝這時侯又驚又喜的心情,簡直不可擬議。假使我們是小女孩子,忽聽得手裏抱的洋娃娃趕着自己叫"媽媽",或者是女大學生,忽見壁上貼的好萊塢男明星在照相里對自己做眼,低聲唱"妹妹,我愛你?quot;也許我們能揣度,想象他此時心情的萬分之一。只可惜我們都不是!

一切宗教的聖經寶典關於黃土搏人的記載,在此時上帝的夢裏纔算證實了是預言。上帝並不明白自己在作夢,或者夢在作弄自己。他不知道這團水泥分析起來壓根就是夢的質料。他捏一團夢作成人,彷彿有人會捏鼻子做夢。上帝以爲真有一個湊趣助興的人,從此以後,讚美不必出自己的口,而能稱自己的心。因爲對自己最好的讚頌,是好象心上要說的,而偏是耳朵聽來的,有自贊那樣的周到和中肯,而又出諸傍人的貢獻。這個理想,我們人人都有,也許都曾在夢裏造個人來實現;不幸得很,醒時要憑空造這樣一個人,可沒那麼容易,我們只能把現成的人料改造,至多將迎合自己的小人增修成大人物,總不象做夢時的隨心如意。

上帝在人類滅絕後纔出世,不知不覺中佔有許多便宜。譬如兩個民族相鬥爭時,甲族人虔誠地要求懲罰乙族,乙族真摯地望他毀滅甲族,使聰明正直的他左右爲難。這種困難,此時決不會發生。即如他的夢裏造人,若世間還有文人,就是極好的筆戰題目。據他將爛泥捏人一點看來,上帝無疑有自然主義的寫實作風,因爲他把人性看得這樣卑污,向下層覓取材料。同時,他當然充得古典派的作家,因爲聽說"一切創造基於模仿",試看萬能的他,也免不了模仿着水裏的印象才能創造第一個人。不過,不知道是古典派的理論不準確呢,是上帝的手工粗劣呢,還是上帝的相貌醜陋呢,他照自己樣子造成的人,看來實在不中意。他想這怕由於泥坯太粗,也許初次動手,手段還沒純熟。於是他選取最細軟的泥--恰是無數年前林黛玉葬花的土壤,仔細揀去砂礫,和上在山谷陰處未乾的朝露,對着先造的人型,精心觀察他的長處短處,然後用已有經驗的手指,捏塑新調的泥,減削去肢體上的盈餘,來彌補美觀上的缺陷。他從流水的波紋裏,採取了曲線來做這新模型的體態,從朝霞的嫩光裏,挑選出綺紅來做它的臉色,向晴空裏提煉了蔚藍,縮入它的眼睛,最後,他收住一陣輕飄浮動的風,灌注進這個泥型,代替自己吹氣。風的性子是膨脹而流動的,所以這模型活起來,第一椿事就是伸個軟軟的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爲天下傷春的少女定下了榜樣。這第二個模型正是女人。他是上帝根據第一個模型而改良的製造品。男人只是上帝初次的嘗試,女人才是上帝最後的成功。這可以解釋爲什麼愛漂亮的男子都模仿女氣,逼得時髦的女子只好另出心裁,帶着妖氣。

從此,上帝有了事做。爲這對男女,上帝費盡心思,造各種各樣家畜,家禽,果子,蔬菜,給他們享受,利用。每造一樣東西,他總沾沾自喜地問男人和女人?quot;我又爲你們發明了新東西,你們看我的本領大不大?"於是那一對齊聲歌頌:"仁慈救世的上帝!"這樣好多次後,這一對看慣了他的奇蹟,感謝得也有些厭了,反嫌他礙着兩口子間的體己。同時上帝也詫異,何以他倆的態度漸漸冷淡,不但頌讚的聲音確減少了高朗,而且俯伏時的膝蓋和背脊似乎不如以前彎得靈便。於是,上帝有個不快意的發現。自從製造人以來,他發明的東西是不少了,但是有發現還算是第一次。

這發現就是:每涉及到男女間關係的時侯,"三"是個少不了而又要不得的數目。假使你是新來湊上的第三者,你當然自以爲少不了,那兩人中的一人也會覺得你少不了,還有餘下的一人定以爲你要不得,你更以爲他或她要不得。假使你是原來的退作第三者,你依然覺得自己少不了,那兩人卻都以爲你要不得,你也許對兩人中的一人還以爲她或他少不了,對餘下的一人當然以爲她或他要不得。據數學家說,一隻三角形裏不能有兩隻鈍角。不過,在男女三角形的關係裏,總有一隻鈍角。上帝發現這鈍角並不是那粗坯的男人,反而是自己,不識趣地監臨着他倆。這真是氣得死人--不,氣得死上帝!他最初造女人,並非要爲男人添個伴侶。他只因爲冷清清地無聊,製造個玩具來遣悶,而第一個坯子做得不滿意所以又造一個。誰知道他倆要好起來,反把他撇在一邊。他奇怪着,這女人何以對高高在上的自己老是敬而遠之,倒喜歡跟那下等的男人接近。於是,上帝又有一個不快意的發現。這一次的發現不是數學上的,而是物理學上的。

這發現就是:宇宙間有地心吸力那一回事。因爲地心吸力的關係,一切東西都喜歡向下掉,包括牛頓所看見的蘋果。所以下等人這樣多,上等人那麼希罕,並且上等人也常有向下層壓迫的趨勢。青年人那麼容易墮落;世道人心那麼每況愈下--這全是一個道理。上帝在造女人的時侯,又調露水,又仿波紋,無意中證實了"女人水性"那句古語,沒提防另有一句古語說?quot;水性就下"。假使樹上掉下的蘋果恰砸痛了牛頓的頭,或砸破了他的鼻子,那麼牛頓雖因此而發現吸力的定律,準會覺得這吸力的例子未免咄咄逼人。同樣上帝雖參透了人情物理,心上老是不自在,還覺得女人的情感離奇不可解。他甚至恨自己的偉大是個障礙,不容他們來接近,造了這一對男女,反把自己的孤寂增進了;襯着他們的親密,自己愈覺被排斥的無聊。可氣的是,他們有不能滿足的需要時,又會來求來討好。譬如水果爛了,要結新的,家畜吃膩了,要換野味,他倆就會纏住上帝,又親又熱,哄到上帝答應。一到如願以償他們又好一會要把上帝撇在腦後。上帝只變了他們的用人,這使他大大的生氣。原來要他們愛自己,非先使他們愛新果子或野味不可,自己不就身分降低,只等於果子或野味麼?他們這樣存心,若還讓他們有求必遂,那麼自己真算得果子中的傻瓜,野味裏的呆鳥了!因此上帝下個決心,不再允許他們的籲請。但是,上帝是給他們罩上正直慈祥的頭銜的,怎好借小事跟他們爲難?只能靜候機會,等他們提出無理的要求時,給他們一個乾脆的拒絕,稍泄胸中的悶氣。妙在上帝是長生不死的,隨你多麼長的時期,都熬得住等待。

一天,女人獨來向上帝請安。她坐在他腳邊,仰面看着他的臉,藍液體的眼睛,象兩汪地中海的水,嬌聲說:"真宰啊!你心最好,能力最大,我真不知怎樣來感謝你!"

上帝用全力抵抗住她眼睛的閃電戰術,猜疑地問:"你有什麼要求?"

女人陪小心似的媚笑,這笑擴充到肩背腰腹,使她全身豐腴的曲線增添了波折,說的話彷彿被笑從心底下泛上來的,每個字都載沉載浮在笑聲裏:"你真是全知全曉的造物主哪!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我真怕你。其實我沒有什麼要求;你待我們太好了,一切都已滿足。那個算不得要求。

上帝的夢

那時侯,我們的世界已經給科學家、哲學家和政治家訓練得服服貼貼,沿着創化論、進化論、層化論、優生學、新生運動的規律、日新月進。今天淘汰了昨天的生活方式,下午提高了上午的文化程度。生活和文明瞬息萬變,變化多得歷史不勝載,快到預言不及說。那時侯,人生歷程的單位是用"步"來計算;不說"過了一年",而說又進了一步,不說"壽終",說"行人止步",不說"哀悼某人逝世",說"五十步笑百步"--笑他沒有向前多進幾步。在男女結合的集會上。賓客只說"雙飛",不說:"雙宿";只有少數守舊的人還祝這對夫婦"保持五分鐘熱?quot;,這就等於我們現在說"白頭偕老",明知是不可能的希冀。但是這種進步的世界,有一個美中不足。一切近百年史,五十年來之文化檢討,日記,年譜,自傳,"我的幾分之一生",以及其它含有訃告性的作品,都失掉了它們的效用。虧得那時候的人壓根就沒工夫看書。至於寫這類讀物的作者呢?他們運氣好,早搶先在二十世紀初葉投了胎,生了,寫了,死了,有人讀了,沒人讀了,給人忘了。進化的定律是後來居上。時間空間演化出無機體,無機體進而爲動植物,從固定的植物裏變出了文靜,纏着人不放的女人,從活潑的動物裏變出粗野,敢冒險的男人;男人女人創化出小孩子;小孩子推演出洋娃娃。所以,至高無上的上帝該是進化最後的產物。不過,要出產個上帝談何容易。哪個歷史上的偉人不在孃胎裏住過十個月才肯出世的?象現在四萬萬互相殘害的子孫的黃帝,就累他母親懷了足足二十個月的孕;正位爲太上道德真君的老子也在孃胎裏住了八十年然後呱呱下地,真是名符其實的"老子"了。所以當天演的力量,經過數不清的年頭,創化出一位上帝時,人類已在這世界裏絕跡了--也許就爲"雙飛"而不"雙宿"的緣故。甚至進化論者也等不及了。因此,這個給物質塞滿的世界同時見的空洞,宛如一個放大了無數倍的愚人的頭腦。

正在深夜,古舊的黑暗溫厚地掩覆着衰老的世界,彷彿沉重的眼皮蓋在需要休息的眼睛上。上帝被天演的力量從虛無裏直推出來,進了時空間,開始覺得自己的存在。到此刻,自古以來神學家和玄學家的證明,情人,戰士,農夫,跟孤兒寡婦的祈禱,纔算有個主兒。但是,這許多虔誠的表示,好比家人寄給流浪者的信,父母生前對遺腹子的願望,上帝絲毫沒有收到。他張開眼睛,什麼都瞧不見。身子周圍的寂靜,無邊,無底。已逝去的人類的遺習,在上帝的本能裏半醒過來,他象小孩子般害怕要啼哭,然而這寂靜久未被人聲打破,結成了膠,不容聲音在中間流動。上帝悟到這身外的寂靜和心裏的恐怖都是黑暗孵庇的。他從此恨黑暗,要求他所未見過,不知名的光明。這要求一刻強於一刻,過了不知多少時間忽然黑暗薄了一層,夜減少了它的壓力,隱隱露出高山峽谷的輪廓,眼睛起了作用,視野有了收穫。這使上帝開始驚奇自己願力的偉大。他想,他不要黑暗,黑暗就知趣讓步,這還不夠!本來望出去什麼也沒有,現在他眼睛所到,黑暗就生出東西,龐大地迎合自己的目光。以前人類讚美萬能創世的歌聲,此時在上帝的意識層下似乎又顫動着遺音和迴響。

上帝畢竟還保留人的脾氣,知道了有權力就喜歡濫使。他想索性把黑暗全部驅除,瞧它聽不聽命令。咦!果然一會兒東方從灰轉白,白裏透紅,出了太陽。上帝十分快樂,他覺得這是他要求的,聽他的分附。他給日光射花的眼睛,自動地閉上,同時心裏想:"好厲害的傢伙,暫時不要它。"說也奇怪,果然眼前一切立即消滅,又自造成一團息息不停地泛出紅色的黑暗。到此地步。上帝對自己的本領和權力不能再懷疑了。既然閉上眼睛便能去掉光明,這光明定從他眼睛裏產生的;不信,試張開眼睛,你瞧,這不是太陽?那不是山和水?都千依百順地自獻在眼裏。從前公雞因爲太陽非等他啼不敢露臉,對母雞昂然誇口,又對着太陽引吭高叫,自鳴得意。比公雞偉大無數倍的上帝,這時侯心理上也就跟他相去不遠,只恨天演的歷程沒化生出相當於母雞的東西來配他,聽他誇口。這可不是天演的缺陷,有他科學上的根據。正象一切優生學配合出來的動物(譬如騾),或者至高無上的獨裁元首(譬如希特勒),上帝是不傳種的,無須配偶。不過,公雞般的得意長鳴,還是免不了的。所以上帝不由自主的哈哈大笑,這笑在曠野空谷裏起了回聲,使上帝佩服自己的聲音能變得這樣多,放得這樣大,散得這樣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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