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春节，携小女游园，将出园门，见门口有一班冲旱船的，锣鼓家什撂满地，围观的站一大堆。
这群人有十来个，正试衣，化妆，扭腰，踢腿，各人忙着自己的活计。那吹喇叭的一边摆弄着手中的乐器，一边摸出一支劣质卷烟，朝远处喊：“平五，借个火儿！”被呼为平五的，六十来岁，瘦高个儿，瓜皮帽儿，蓝短袍儿，挂白胡子。听到喊声，平五扭着脖颈，深一脚浅一脚走来，嘴里还哼着《新田园》：
他大舅，有权势，
公安局里看门儿哩；
他二舅，有权势，
酱菜厂里保安哩；
他三舅，有权势，
检察院里拎刀儿哩；
我看这人模样滑稽，言语诙谐，就和他攀谈起来。
“我呀，老婆卖了买个猴儿—好玩。十五岁学会冲旱船、打狮子，玩了五十年，孙娃都当兵了，还是丢不下手，听到锣鼓响，心里发急。这不，年内十月二十七帮人盖房子，不小心从架木上掉下，摔折了大腿骨，几个老伙计一喊，又来了！”
大树底下，几个跑龙套的，在闷头吸烟；两个敲锣的，正紧衣束带；一个半老徐娘，有一搭没一搭地抺脸描眉……
一伙人正忙呼着，忽听人喊：“团长来了！”这团长六十开外，精神抖擞，到场扫视一圈儿，拿起擀面杖粗的鼓槌子，叫一声“伙计们，操家伙！”
只这一喊，十来个人象喝了兴奋剂，欢呼雀跃。团长纵身跳上板车，擂响架在车子上的大鼓，鼓声震天动地，鼓点儿时缓时急，引领乐队节奏；喇叭“嘀嘀哒哒”开始欢唱，声遏流云；唢呐时高时低，如泣如诉。
这平五，果然好身手。他扮梢公，手中一根竹篙，将船撑得敕楞楞跑，拨得嘀溜溜转，摇得悠哉游哉，如同醉了一般。再看他，步子稳当当，手脚利索索，全然看不出两月前摔断过腿骨。艄公领船，一群人迈着急匆匆的小碎步儿，或走，或退，或趋，或蹲，船便或疾，或缓，或过激流，或遇险滩。那驾船的少妇，身子柔若无骨，扭臀摆胯，活象风里旗，浪里鱼。
正急急划着，蓦地，锣鼓声嘎然而止，艄公猛一用力，将船一挽，轻晃竹篙，船头随之款款摇动。平五拉开略带嘶哑的喉咙，唱一曲乡间小调儿：
小小旱船下汉口哇，
装的芝麻和绿豆哇，
花花世界走一走哇，
胜似在家啃窝头哇。
一时间，园内外的人都往这儿挤，把场子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有仄歪了身子看的，有钻到人缝里看的，有举着摄像机看的，更有孩子坐在大人肩上，高兴地手舞足蹈，看到舒心处，忍不住抡起小拳头，拿老子的头当鼓擂。进园的游客你挤我拥，争先恐后，撕碎的门票花花绿绿，扔了一地。
听人说，这团长，也不简单，早年是兰州军区空军文工团的台柱子，吹拉弹唱，样样来得，转业时只因是农村户口，必须回乡，可恨一身本事，二十年无用武之地。
我家房后有一株棠梨树，低矮，扭曲，当樑当椽俱不合用。偶有一板画家看见，视为至宝，言其木质细腻，用之制作板画，墨色匀而润，是上等材料。伏牛山腹地的刺楸树，周身凸起“瘤子”，瘤边长刺，树皮发乌，绽开七扭八歪的裂缝。别看刺楸外貌丑陋，可它纹理密实，木质坚硬，是优质国防用材。过去，飞机的螺旋桨就是用它做的呢。
不要小瞧我们身边的小人物，说不定他们中的某一个胸有丘壑，身怀绝技，正是社会的有用之人。
※本文作者：史恒臣※
